古典诗文中植物的演化
褚建君发表于2013年12月15日18:54:42 | 花语.故事 | 标签(tags):植物演化
《史记伯夷列传》载:“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诗经》有《采薇》诗云,“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采薇采薇,薇亦柔止。”“采薇采薇,薇亦刚止。”薇这种植物,现在有了一个新的中文名:大巢菜。按照国际植物命名法规,它的拉丁学名为Vicia sativa。这种植物属于豆科,也曾经叫做救荒野豌豆,全株幼嫩部分可供食用。遇到的问题是:你居然知道薇?《诗经》里面的植物现在还有吗?诸多此类的提问,似乎暗示古代诗文中植物,早已随着诸子先哲们一起烟消云散了。至少,曾经的物种应该已经演化成别样的新的生命形式了吧?
据报道,瑞典北部地区生长着一棵树龄7800年以上的挪威云杉。这株植物在地球上的存在时间,比人类的文明史还要悠久。事实上,超过3000年的树种在世界各地频有发现。要是这些植物有知,它们观察树底下人类的芸芸众生,犹如人类观察蝼蚁一样。一株植物的命运是如此地长久,且不说生物的演化是以群体为单位,需要几百万年的时间作为基础的,古诗文中的植物缘何就演化了呢?缘何就演化得使人们不再认识了呢?
此物非彼物
方干《初归镜中寄陈端公》诗:
去岁离家今岁归,孤帆梦向鸟前飞。必知芦笋侵沙井,兼被藤花占石矶。云岛采茶常失路,雪龛中酒不关扉。故交若问逍遥事,玄冕何曾胜苇衣。
诗中的植物芦笋,与当今席上之佳肴“芦笋”实非同类。此物非彼物也。我国古诗文中的芦笋,应指芦苇向上生长的嫩茎。芦苇,又称蒹葭,为禾本科芦苇属植物。生长在灌溉沟渠旁、河堤沼泽地等低湿地或浅水中,可保土固堤。苇秆可作造纸和人造棉原料,也供编织席、帘等用;嫩时为优良饲料;其芽也可食用;花絮可做扫帚、填枕头;根状茎叫做芦根,中医学上可入药。古诗文中芦笋的生长季节,正是春夏之交,万物欣欣向荣之时,常引得骚人墨客感物抒情。
方干另有《春日》诗:春去春来似有期,日高添睡是归时。虽将细雨催芦笋,却用东风染柳丝。重雾已应吞海色,轻霜犹自挫花枝。此时野客因花醉,醉卧花间应不知。
张籍诗云:边城暮雨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
王维诗云:怜尔解临池,渠爷未学诗。老夫何足似,弊宅倘因之。芦笋穿荷叶,菱花罥雁儿。郗公不易胜,莫著外家欺。
苏轼亦有诗云:溶溶晴港漾春晖,芦笋生时柳絮飞。还有江南风物否,桃花流水鮆鱼肥。
值得一提的是,宋理宗时曾被拜右丞相兼枢密使的吴潜,也被称为水利专家,对水边的环境及生态,有着独特的感觉。有词《水调歌头》为证:若说故园景,何止可消忧。买邻谁欲来住,须把万金酬。屋外泓澄是水,水外阴森是竹,风月尽兜收。柳径荷漪畔,灯火系渔舟。且东皋,田二顷,稻粱谋。竹篱茅舍,窗户不用玉为钩。新擘黄鸡肉嫩,新斫紫螯膏美,一醉自悠悠。巴得春来到,芦笋长沙洲。
而今,芦笋早已“演化”成了另外一种植物。上汤芦笋便是人人皆知的席上佳肴。此芦笋,其植物名为石刁柏,隶属百合科。原产于地中海东岸及小亚细亚,17世纪传入美洲,18世纪传入日本。中国栽培芦笋从清代开始,仅100余年历史。所谓芦笋者,指其食用的嫩茎,形似芦苇的嫩芽和竹笋,故称之。
此物非彼物的例子不胜枚举。《诗经》有“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此木瓜原产中国,为蔷薇科木瓜属的植物。典型的有木瓜海棠和贴梗海棠。这与当今深受消费者青睐的番木瓜不可同日而语。番木瓜,为番木瓜科植物,原产东南亚,大概17世纪明朝后期传入中国,因外形与中国木瓜相似,故名。
一物多名
洗沐唯五日,栖迟在一丘。古槎横近涧,危石耸前洲。岸绿开河柳,池红照海榴。野花宁待晦,山虫讵识秋。人生复能几,夜烛非长游。
这首《山庭春日》,为南北朝时期江总所写。诗中的海榴,就是山茶花。江总的这首诗歌,是目前能够找到的最早的茶花诗。稍后的隋炀帝杨广也写过一首有山茶花在内的《宴东堂》:“雨罢春光润,日落暝霞晖。海榴舒欲尽,山樱开未飞。清音出歌扇,浮香飘舞衣。翠帐全临户,金屏半隐扉。风花意无极,芳书晓禽归。”李白有一首《咏邻女东窗海石榴》,诗云:“鲁女东窗下,海榴世所稀。珊瑚映绿水,未足比光辉。清香随风发,落日好鸟归。愿为东南枝,低举佛罗衣。无由共攀折,引领望金扉。” “海榴世所稀”,反映了诗中的山茶花应该是比较名贵的,非“俗物”。
山茶花,又名茶花。古名海石榴,别称玉茗花、耐冬等,是中国传统名花。从园艺上说,山茶花不是一种植物,而是一类观赏植物。按照植物自然分类的方法,山茶花是山茶科山茶属的植物,包括几个不同的种。由于此类植物原产我国西南边陲,它的发现和被人认知、认可相对较晚。一直到宋代,山茶花的栽培之风才传至民间。诗句“门巷欢呼十里寺,腊前风物已知春”,就是描写南宋时期成都海六寺茶花的盛况的。大概也就是这个时期,人们在诗文之中开始称此类植物为山茶花或茶花了。有陆游诗为证:东园三日雨兼风,桃李飘零扫地空。惟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茶花不仅耐寒,还开得持久。陆游在这首《山茶一树自冬至清明后著花不已》一诗中,赞叹了这种“耐久”的品质。之后,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清代朴静子的《茶花谱》等,都对茶花有着详细的记述。
此种一物多名的情况,在古诗文中比比皆是。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玉米的名称,据考证达到90多种。其中如棒儿米、棒子、腰粟、鹿角黍等的称谓,考虑到了穗的特征,容易让人理解。但如西番麦、西天麦、回回大麦等名称,虽然容易联想到域外的来源,却难以和玉米联系在一起。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大概是由于当初种种信息交流的不畅,各地对同一个物种给与了不同的名称。而这些名称,又会随着时间的变化和环境的变化而演变吧。
误读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王维的这首五言绝句人人耳熟能详,诗中的红豆却不是人人都能识得。不少人,将赤豆与红豆混为一谈。这也难怪。一般的辞书在介绍赤豆时,是这样说的:赤豆,又名红豆,是一年生直立或缠绕草本植物。既然赤豆又名红豆,那么反过来,红豆也就是赤豆了。其实,在有关物种的命名上面,如此这般的想当然是一种误读。正如许多注释,在解释《诗经》中的卷耳所犯下的错误一样:卷耳又名苍耳,是菊科的一种草本植物。“卷耳又名苍耳”,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名字你随便叫。但是接下来的解释“是菊科的一种草本植物”就完全错误了。卷耳是相对低矮的石竹科的草本植物,嫩时可以食用,而非高大粗糙的菊科草本植物,连猪牛都不吃的。红豆是红色的,赤豆也是红色的。但赤豆是一年生直立或缠绕的草本植物,红豆则是落叶乔木。
近几年,随着人们对健康保健的日益重视,一种几乎被传说成具有神奇效用的植物——红豆杉,引起了人们的重视。其中,南方红豆杉还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植物。人们欣喜地看到,红豆杉的种子浑圆、红色而美丽,立刻便联想到了王维“红豆生南国”这首诗。事实上,即便单纯从文字本身来看,“红豆杉”是一种“杉”而非一种“豆”。此间的“红豆”云云,是说它的种子貌似红豆而已。诚然,红豆杉被当做红豆,也是一种误读了。
这种想当然造成的误读,是非常普遍的。罗大佑写过一首流行歌曲,叫做“野百合也有春天”,许多人喜欢。歌迷们在欣赏这首歌曲的时候,大多把野百合当做野生的百合:因为是野生的,缺乏人类的照顾,有点凄凄惨惨,但是无论如何,只要春天到了,也要开放一下。却不知,这个野百合其实不是野生的百合,而是豆科的一种草本植物。全株小小的、毛茸茸的,长得不起眼甚至有点丑陋。但当春天到来的时候,会开出一些蓝紫色的花朵来。
在现代社会学科细分的背景下,不要说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之间缺乏足够的沟通,即使同处一个大学科里面的不同领域,也往往缺少必要的相互了解。研究大麦的可以不知道小麦,研究小麦的可以不知道大麦。对古诗文中的物种名字,因望文生义而产生误读,自然便不可避免了。
关于演化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虽说物种的演化是以百万年为时间单位的,但环境的变迁会导致物种分布格局的改变。《诗经·蒹葭》选自“秦风”,其中的所谓伊人究竟是暗指贤臣还是美女,且不去说它。值得关注的是诗中的环境,“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等句子,明白无误地反映了此诗所产生的生态环境。按照现代的话来说,大有江南水乡的感觉。两三千年的岁月弹指一挥间,如今的陕西省一带,何处还能找到“蒹葭苍苍”的水乡景色?
毫无疑问,我们所阅读到的古诗文中的环境,如今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那么,生长在相关环境中的植物的种类,也会出现相应的变迁。当我们分析古诗文中的物种的时候,有必要将当时的环境及其演化的过程考虑在内。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据《新唐书杨贵妃传》记载:“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据说,许多差官累死、驿马倒毙于快递荔枝的路上。因此杜牧的这首《过华清宫绝句》,一般被解释为抨击封建统治者的骄奢淫逸和昏庸无道。笔者认为,当初较近的荔枝产地,离长安只有数百里的距离,说是“走数千里”恐怕有点言过其实。如果这样看来,杜牧的《过华清宫绝句》将有别解。
韩愈有诗云: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诗中的榴花就是现在的石榴。石榴一物,原产伊朗等国家,西汉时期引入我国,从此得到国人广泛的喜爱。如石榴这般的物种,次第从异域引进,实际上也在古诗文当中留下了“演化”的痕迹。按物种引进的来源来看,其间的命名也有一些大体的规律。如唐以前引进的物种,多冠以胡字(如胡麻,原指脂麻、芝麻);唐以后,新引进的物种,多冠以番字(如番薯、番豆、番茄、西番菊等);清代从海路传入的物种多冠以洋字(如洋芋、洋葱);明初对外来物种曾直接使用音译(如烟草原译淡巴菇);民国以来,采用音译的渐趋增加(如咖啡、咖喱等)。
国学与西学的结合
古诗文中涉及到的物种何其之多,若仅仅根据各种辞书或文献去一一加以考证,实在是一件力不从心的事情。何况,由于以讹传讹在所难免,所以需要现代的分类学的参与,方能将古诗文中的诸多物种落到实处。可行的方法,是给相关的物种以一个拉丁文的学名。由于拉丁文字基本上是一种“死了的”文字,不会再有含义上的演变,因此用它来定名物种最为合适。
例如,上文提到的山茶花,最为常见的一个物种,它的拉丁学名是Camellia japonica。用两个拉丁词来给一种生物定名,这是国际通用的法则。在这里,Camellia是属名,为名词,表示山茶属;japonica则是种加词,为形容词,表示日本的。这说明山茶当初被欧洲人定名的时候,其模式标本是来自日本的。这跟公元7世纪后,山茶通过日本传往欧洲有关。如果在上述拉丁学名中将种加词“日本的”换成“中国的”,即为另外一种重要的植物:茶(Camellia sinensis)。
有一种中文名叫做南山茶的,拉丁学名为Camellia reticulata。种加词reticulata的意思是网状的,说明它与山茶在叶脉上表现出来的差别:南山茶的叶子与山茶的叶子相比较,叶脉比较清楚。此外,山茶是灌木,而南山茶是乔木,可高达15米。此种植物又叫云南茶花,别名: 滇山茶、野花茶、滇茶花、大茶花。国家曾为之出过8分面值的邮票。还有一种开黄色花朵的,叫做金花茶。1960年,有人在广西十万大山中首次发现了黄色山茶,1965年,中国著名植物学家胡先骕先生(1894年-1968年)将此黄色山茶命名为Camellia chryasantha。从此金花茶一举成名,震惊世界花坛。金花茶含有黄色基因,为茶花的遗传育种增加了花色上潜在的可能性。
如今,正规的植物园和动物园等所在,对其展览的各种物种都清楚地标明了其拉丁学名,以供参观者观摩。我认为,在学习和欣赏国学的时候,也不妨结合一点“西学”的内容,以使我们能够更好地消化吸收祖国的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