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椿

臭椿生来就与众不同，每脱落一叶，叶柄就给树干留下一个硕大的疤痕，枝条上也是，所以等它成年，一身都疙里疙瘩，用惠子的话说，“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这样干和枝都歪歪扭扭的树，即使长在路边，过往的木匠都不看一眼。也正因如此，在故乡，在乡亲们眼中，臭椿树就是一个怪胎，要被逐出家门的。幸好，农村的土地广阔着呢，庭院田园不收留，它就去流浪了，河沿，村头，哪儿都能扎根。流浪的孩子不娇气，给点阳光就灿烂，有片土壤就能叶茂枝繁。

大人说臭椿叶子臭，有毒，放羊都不让拴在下面。其实也不是非常臭，只是把叶子揉碎了凑近闻，才会有股酸腐味，并非不可近身，称其臭，大概与我们的传统文化有点关系。传统文化把它定位为“恶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在我读过的有限的书里，最早应该是《诗经》吧。臭椿有一个名字叫樗，“我行其野，蔽芾其樗。”《诗经》里的一个女子遇人不淑，摊上了喜新厌旧的男人，她被休回家时，路上遇见一株茂盛的臭椿树，就以此作比骂起人来，那个人与臭椿一样臭，一样品质恶劣，这样骂一阵多解气！臭椿身有臭味又背负恶名，后来的所谓君子，为了显示自家清白，宁愿热晕也不在其下歇脚乘凉，美其名曰“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可认真想想，视泉为盗，视樗为恶，视梅兰竹菊为节，这与它们自身有什么关系呢，人们强加的意志罢了。

故乡的臭椿树，春天新叶紫红，夏天一树翠绿，秋天就黄落了，从没见它开过花，那年春末，在蚌埠海校的家属院居住，竟遇见了开花的椿树，一树青黄的碎花，一大簇一大簇，星星点点，谢时簌簌一地，而后结出碧绿的翅状荚果，像榆钱，却是长椭圆的，成嘟噜成串，一大蓬一大蓬地垂坠着，沉甸甸的，非常漂亮。回来后查找资料，才知道臭椿果真是开花结果的，秋天那些翅果会变成紫红，样子更美。我很喜欢那样的椿树，特意在宿城寻找，但找到的几株，也都不曾开花结果。资料上说，臭椿雌雄同株或异株，难道这里都是不开花的雄树？那它们如何繁殖？我还会继续寻找答案。只是遗憾，宿城的秋天，看不到樗果的红艳了。

臭椿的果实，即樗果，在中药里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凤眼草，不知是李时珍还是更早的人起的，这个名字实在无可挑剔，长椭圆的翅果，正中间是一个圆形的鼓突的种子，横过来看，的确就是一只凤眼。凤眼草是清热燥湿的一味良药，在药方里应用很广。臭椿的根、茎、叶，也都是可以疗疾的中药，据说用它们煮水洗头，可杀灭虱子。

臭椿的这些功用，可惜庄子不知道。——前面惠子辱没臭椿的话，是庄子他俩掐嘴皮子架时说的，惠子把庄子的学说比喻成一棵大而无用的臭椿，不了解此树的庄子该如何反驳呢？别担心，辩才永远不会理屈词穷，庄子的回答是：正因为它无用，才能“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成长千年而不遭厄运。我再把他的言外之意发挥一下，那就是：你有才，有成材，你长不到成年就会遭人砍了！呵呵，这么说多支持庄老夫子。

“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庄子这话初听起来有点无赖相，可细琢磨一下还真有理，有点大智若愚的散漫味，“俺没有用，能有啥困苦？”是智者的生存之道吧。臭椿之臭，本身就是它的生存智慧，臭得虫不来鸟不栖人不毁，方得永寿，“椿年”“椿令”，不都是祝人长寿的赞美之辞吗？如此看来，文化人自谦时说自己是“樗才”，里面竟藏着骄傲的成分呢！

说到长寿，不能不说说香椿。香椿与故乡不开花的臭椿外观相似，身世却毫不相干，臭椿是苦木科，香椿是楝科，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后者春天的嫩芽香气扑鼻，前者苦涩而臭。所以，年年遍体鳞伤的香椿，极少能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