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不知梅
任兰发表于2013年12月20日20:56:27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梅花
严冬未去,梅园的梅花,却已三朵两朵地打起了骨朵,俏扎扎地挺起。表舅仿佛心上长着耳朵,总能听到第一朵梅花打朵时,顶破雪被的声音,然后一个人早早地去梅园探梅。
表舅自小住在荣巷。我理解荣巷人对梅园和梅花的特别感情,但是表舅每次都选择在农历正月二十去看梅的习惯,却始终是我心头的迷。
今年秋天,表舅退休了,本该含饴弄孙、享受闲暇生活的他却因走路不慎,把脚踝摔成骨折,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一个冬天。当春天的脚步越来越近的时候,表舅躺不住了,他要去梅园。我和舅妈都劝表舅别去,腿脚不便就歇歇吧,梅花又不会怪你的,但是表舅仍然坚持要去。我和舅妈拗不过表舅,只好由着他。
表舅的儿女都不在身边,这陪表舅看梅的任务便落在了我的头上。一个周末,我们早早来到了梅园。此时正是梅树调运内功,凝寒努作香雪海的季节,可是有几朵梅精灵却有些迫不及待了,不等发令枪响,就开始拼命拱出枝头。
表舅的脚还不能太用力,我扶着他一路慢走一路寻找梅朵,终于看到黑黑的老枝上有了几粒珍珠般的梅朵。表舅似乎满意了。
为什么每次都来这么早?我终于忍不住问。我想这里一定有什么故事,因为除了零八年的雪灾外,这些年江南的冬季很少下雪。
“早梅不是梅的花,是梅的魂”,表舅想了想说,“你看,严霜寒刺骨,唯独惧梅花。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解。
“因为梅花气质凛然,不奴颜媚人,敢于领百花之先,于逆境中雄起,所以荣老先生才会面朝太湖,为梅建园,把梅花当成一生的知己啊。”
我似懂但又非懂。我知道梅花在国人心中的地位,但我始终认为,傲霜斗雪只是梅花的自然属性,人又何必牵强附会呢?妻梅子鹤的林和靖如果不是失恋,他就是一个自恋的疯子,虽然他懂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然若无佳人可待,如何相约黄昏?纵然倩影在水,香浮心头,那也只是背景,不是角儿。
“嗯,你是年少不知梅,只当凡花看哦,等你有了些历练,你就会知道,梅并不单单是花,”表舅笑了笑,有些爱怜地看着我说,“她是一种精神。”
“这个怎么说啊?”我嘿嘿地笑着,当了一次狡黠的小狐狸,我想表舅一定准备讲点什么了,果然,表舅望着我像小孩一样冻得通红的脸,神色颇为凝重地给我讲了他的故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无锡到处都在敲锣打鼓、兴致高昂地搞运动,表舅和她也是其中的两个狂热分子。那时农田荒了,生产废了,梅园自然也没人管了,白天晚上都可以自由进出。
“梅园的梅花开了,我们去看梅花好么?”一个月色皎然的初春,表舅偷偷溜出了红卫兵队伍,跟着她来到了梅园。
那时正是早梅初绽的季节。月光下,梅骨朵如一粒粒夜明珠,裹着银光,透着幽香,没有喧嚣,没有浮燥,放眼一望,梅林像一巨幅墨梅图,朵朵花沾淡墨。月下静静的梅花,低调却高贵,让人不觉的回归自我,回归本真。表舅忽然想起了王冕的《墨梅》。
园外的锣鼓声热热闹闹,口号声此起彼伏,但这一切似乎是那么空洞遥远,它没能把表舅拉回现实,反让这一园洒满清辉的梅更静美、更高古了。表舅完全被这花藏月色、云浮暗香的夜景吸引,忘了外面浮躁的世界。
明月愁心两相似,一枝素影待人来。表舅被她牵着手,绕着梅林,赏着难得的夜景。
“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再来看梅花好吗?”她带着一丝羞怯。
“好!我们明年来踏雪寻梅。”
“能年年来吗?”她有些得一望二。
“行啊!”
可是计划总是不及变化,到了夏天,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把她卷了进去。表舅因为是独子留在了城里,而她,因为父亲是干部,插队去了苏北滨海。
第二年的梅花没看成。她没回来。
表舅工作后,在单位里遇到了舅妈,一个典型的江南水乡的俏姑娘。表舅第一次对女孩子产生了浓烈的兴趣,一下子陷入情网不能自已,只用了两年时间,就完成了恋爱、结婚、生子一系列人生大事,日子过得非常滋润,几乎忘了他和她已经欠下了一个梅之约,直到有一次去苏北出差。
那年春节过后,表舅到苏北出差时,忽然想起她还在滨海,于是特地绕道去看望了她。这两年忙着恋爱结婚,表舅几乎忘了她。
泥墙草顶,油灯昏黄,轰轰烈烈的运动在她身上留下了革命豪情,也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丝憔悴。海边的风很野,已然揉皱了她光洁的肌肤。不过,表舅的到来却让她惊喜不已,两年前还翻毛鸡一个的表舅,此时已然是一个青年才俊了。
“梅园的梅花开了吗?”她兴致勃勃地问。
“半个月前就开了,现在正是盛开的辰光。”表舅兴致勃勃地回答。
“你还欠我一个梅花之约呢。”她有些羞答答地。她知道故乡的梅读过她的心。
“哦,是、是啊。”表舅有些意外。
“这两年怎么不给我写信了呢?”她红着脸问。
“嗯,我……”表舅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是忽然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哦,那个梅花初开的月夜!他竟然有些难以开口。
“你,怎么了?”她羞怯地低下头。
“我……”
她误解了表舅的迟疑,抬起头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表舅,心如鹿撞。表舅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告诉她,他已经结婚生子的事实。
沉默让表舅有些尴尬,却让她感觉特别美好,她起身到房间里,拿来一双绣花鞋垫。这是她跟着苏北的大姑娘小媳妇学着纳出来的,特地为表舅纳的。本白的鞋垫上绣着一朵红梅,打着一个粉色的骨朵。
表舅完全明白了。他不知道该不该接过这双鞋垫,也不知道一旦把事实告诉她,接下来将会是怎样的难堪。表舅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她来。
江南少女的清丽婉约,北方姑娘的高挑健壮,原来她竟是一个美人儿!当她终于在表舅吞吞吐吐的话语中明白表舅已经结婚生子时,她傻掉了,脸色渐渐苍白。
窗外有些亮,月光寒嘶嘶地。
“这梅花像吗?”当沉默像一块黑色的巨石渐渐将两人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她终于强作笑颜,指着鞋垫问,虽然脸上还那么苍白。
“像!就像真的梅花一样。”表舅赶紧答。
“我常常会想起老家的梅园,所以绣的时候,眼前一直有一朵梅花。”她说,“送给你吧,谢谢你来看我。”
表舅心下忐忑,又有些愧疚地接过鞋垫,不知道怎么表达心中的感觉,只能无语着。
“可能的话,替我去看看梅花吧,” 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恳求道,“我怕是回不去无锡了呢。”
“好!”表舅没有笑,一份承诺从此种在心里。这是她唯一的指令,他唯一的服从,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
哦,怪不得!原来年少时的表舅曾经辜负了一份纯真的期待,他是在兑现一份承诺。
君子果无戏言,一诺足抵千金。
“后来她考上了南京的医科大学,毕业后放弃留校又回到滨海,她说里下河的清水和太湖的梅花,一个滋养了她生命,一个赋予了她灵魂,她要和里下河的父老乡亲一起走过今生,因为革命老区比富庶的江南更需要她。”
“她会不会是故意躲你呢?”我不知天高地厚地问。
表舅思索良久,摇了摇头说:“起初我也有此顾虑,但后来,我发现时自己看小了她,她是里下河的真天使。”
这么说来,上山下乡还是有值得肯定之处的,至少在她身上体现出了这一点,我心中暗想。表舅见我沉思,拍拍我的肩,嘴角浮上一抹微笑:“正月二十,这是我俩初次也是唯一一次来梅园的日子,所以每年的今天,我都会替她来看梅花。品花要品魂,品人要品心,我觉得她就是一朵在逆境中雄起的白梅。”
表舅的话,细斟不由得令我敬意顿生,对表舅,更对她。始知梅之品性,未必专属名人雅士,真高洁属于真隐者。小隐于山,大隐于市,她便是大隐。若是表舅没有破译她,这世上会有几人知道她始于小我,终就大我,如今心香如梅呢?
梅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年轻的姑娘小伙脚步轻盈,就像表舅和她当年一样,一路笑,一路寻找梅朵。一位架着长镜头的摄影师,正在把镜头对准一枝缀着红珍珠的梅枝,哈哈气,暖暖手,慢慢调着焦距。
表舅望着黑黑的镜头,一痕清朗渐上眉梢。他走近梅树,侧过耳朵,静听梅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