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野草心
陆明翔发表于2014年01月02日21:32:50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野草
入冬以来,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回老家参加红白喜事,真有点应付不暇的感觉。前两个星期是两位朋友的母亲先后逝世,这个星期则是朋友儿子的结婚喜事。在尚未吃饭的间隙,抽空去老宅瞄一瞄。房前的一片空地,去年刚铺了水泥,但水泥地面的四周围,却长有不少的萋萋野草。野草有碍观瞻,且春天一到,这些野心不小的野草有可能铆着劲地往水泥地面的领域进犯,到时候,不是铁板一块的水泥地面就会被殃及。于是,便决定把这些野草薅干拔净。
蹲着身子薅草也不易,不到半个时辰便气喘吁吁。这时有人在背后叫我,说,表哥,这点小事不用你动手,给你表弟弄两下子就完事了。不等我回话,对方便蹲下身子,十分利索地动手弄起来。表弟与我是同个屯里的人,所称的老表,其实是八竿子也打不着。我姨嫁他族里的阿伯,便跟着表弟称我表哥。也未尝不可,但只是顺口给个称谓而已,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老表。这个老表因为身世的原因,想合群但始终没能真正融入屯子里这个小小的社会里。他妈与五叔结婚的时候,他已经在他妈的肚子里呆了七、八个月了,婚后不到两个月,他便在我的这个屯子里呱呱坠地。他的这个爸只不过得一个名分而已,并不是真正的劳动所得。
五叔是大众的五叔,是屯子里的五叔。五叔下肢残疾,走路蹩着脚。当时虽是贫农出身,但四肢健全的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女子们却没有一个人看得上他。接近四十岁的时候,便有人介绍了眼前这位表弟的妈给他。那时候,表弟的爸是谁,众说纷纭,只给个大概的猜测而已。五叔便得个添称头般地把表弟的妈娶了过来。这个表弟,长得矮小且瘦黑,其貌不扬,都三十大几了也还没讨到老婆。在乡村里,三十出头没娶上媳妇的,差不多算是与光棍划等号了。虽然村子里从来没有人当面对他出言不逊,但在骨子里,他很明显地知道自己与众不同。每每谈到敏感的话题,他就非常识趣地借故离开,或者说是要忙着什么,早早就脱身走了。他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也表现平平,但长得颇孔武,听说已经找到对象,准备成婚了。
与这个表弟,我几乎没有真正说上一两句话。现在竟然为我代劳,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末了,他说,表哥啊,你这房子太近山脚,如果在房子的后面空地里种上五六丛竹子,那就更安全了。还说只要我同意,他可以抽空为我挖坑种竹。我打着哈哈,不置可否。在去朋友家吃晚饭的时候,表弟恰好与我邻桌,和我背对着背。坐下来才几分钟,正想借朋友的一杯酒,对表弟今天的劳作和关心聊表谢意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离席忙别的活去了。听同桌的人们议论,这个人非常勤快,总是主动帮助别人,但在享受劳动成果的时候,却经常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因为表弟身世的神秘,或者说是不好启齿的身份,使得他与屯里人总是有意无意地保持些许的生疏和距离。但就我所知,村里人只有十几年前的不多几次,在他与别人拌嘴的时候,心底里骂了他为野种,他长大之后,便没有人这么玷污过他的。或许正是因为人们刻意回避这个问题,他也才这么刻意地与人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饭后,在临时搭建的露天的厨房里,看到正默默地忙活着的这位表弟,我竟然无缘由把表弟与今天房前拔去的野草联想到了一起。但才这么一刹那,我就为自己的联想感到不可容忍,这么把他与野草相提并论,简直可以说是我思维的堕落和理念的乱伦。但既然联想起来了,思路却再也不能中断。
我突然觉得世人对野草其实是误解得十分的离谱。“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寸草,我认为不会说的野草。那是经了人们的修剪或侍弄之后,或在园子里,或在房子的阳台上,已然没有了一点野味的草芥。所谓野草,是不经过播撒、耕耘和施肥,在路边,在田塍,在山野,在房前屋后,不择地形,不分时光,不屈不挠长着的那些草拟。野草从不嫌弃土地,野草想时刻与土地在一起,紧紧地抱住土地,虽匍匐着,匝巴着,被人们踩着踏着,割着拔着,甚至是风了烧了,但仍然死死地与土地保持着亲密无间的关系。
野草是有胸怀的,不与天空比袤远,不与花树比美艳,也不与绿竹比青翠,她不芬芳,不高大,不迷人,她还被人们所厌恶和唾弃。但野草却从不计较,她以自己淡定、执著、坚忍的品性最近距离地亲昵土地。田边、地头、墙沿、路堤,野草在那里奋不顾身的长着,人们不理解,但她理解:如果没有她这么默默而坚韧不拔地生长在那里,田埂就会被雨水冲垮,地头就有可能被夷为平地,墙沿不到几年就会垮塌,路堤也会被风啊雨啊所侵蚀所蚕食。
有时候,我们会被野草的坚韧和顽强所动容。锄也锄了,铲也铲了,拔也拔了,甚至烧也烧了,但过不多久,她仍然还在那些个地方生长出来。她被人们误解为与庄稼抢肥料,与禾苗竞空间,与人类争果实。但谁又知道,没有野草的不离不弃,不折不挠,阡陌间的田塍哪能经得起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打,高山野岭上哪能保留得了这些植被!所谓植被,首功应属野草。她用自己单个但又自觉纤弱,便纷纷联起手来,才拧成一股绳,才显示出力道和韧劲,才体现了呵护土地、不致水土流失的功效来。
野草漠视折腾,淡定从容面对各种摧残。只要有根在,一阵风一场雨,照样能在不多的时间里长出绿莹莹的一片来。虽然被割了,被拔了,被剁得体无完肤了,但只要给她一捧泥土,给她一瓢雨水,她就又能绿意盎然起来。
野草有自知之明。被人踩踏是生命中不可违拗的命运;被人厌烦、被人铲除是生命中的浩劫。“斩草除根”是人类对除恶务尽和不留隐患及后遗症的代名词;“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是人类对野草自生自灭的无奈哀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人类对野草旺盛生命力的赞叹!但这烧的是野火,如果人类刻意燃烧起来的大火,野草能在春风中被催生吗?
野草不被理喻。人们在赞美花香和树高的时候,不曾会想到,没有野草在花丛和高树的根部那里,默默死死地呵护着那些花树赖于生存和茂盛的土壤,又哪来的香与高。野草其实很能识大体,身处底层却知道天高地厚。远离闹市和繁华,甘做乡村野岭里的护花使者和沙尘弥漫里路边固基的卫士。当人们把野草编辑成蒲团,要把世界上的野草都要去除干净的时候,可曾想到,没有野草的世界将会是怎样一个世界。
会生气吗,在水底里飘缈无助但仍能无怨无悔生长着的野草;会灭绝吗,被斩草除根了但仍能把一小截一小截细微的根芥深藏到土层深处的野草;会重生吗,被燃烧成篝火照亮人们兴高采烈的脸庞和得意忘形的神态的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