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迷迭香

父亲六十岁的时候，突发奇想，要在山上租一片地，种迷迭香。母亲很吃惊，按照她的理解，六十岁的人了，还折腾什么？而让我们无比好奇的是，“迷迭香”这三个字，念起来充满异国风情，它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们居住的小镇，四周是山，山上到处是泡桐树、青冈树、松树。我们在树下奔跑，衣角和裤腿上总是沾着鬼针草，蓬乱的头发常常会把蒲公英的种子带回家。但是，没有人听说过迷迭香这种植物。

迷迭香的“种子”是父亲通过电话从海南购买的。我想象：种子一粒挨着一粒躺在黑箱子里，颠簸过海，辗转上高速路，然后以最慢的速度，爬上通往小镇的盘山公路，来到我们家门前。事实上，种子并不是我想象的一粒一粒，而是一枝一枝，像细小的玫瑰花枝。迷迭香是扦插植物。

因为迷迭香，两鬓斑白的父亲，充满干劲。他请了一个熟悉苗木的工人，他们一起，在小镇的河湾上，把这些灰色的“枝丫”插到泥土里，并盖上白色的薄膜。

当我们看见迷迭香的时候，它们已经从河湾上的苗圃地，移种在父亲租来的山地里。我记得那是一个初秋。父亲带领我们爬上一道斜坡，穿过斜坡上的山楂林后，迎接我们的是一阵阵风，我的短发扑面狂舞。只听到父亲异常欣喜的声音，看！然后是妹妹的惊叫：啊——

我赶紧捂住乱发，也发出和妹妹一样的惊叫：啊！

静谧的山谷回荡我们的叫声。原来，我们已经站到了山顶上。在我们的脚下，是一片通往山谷的斜坡。在那长长的斜坡上，细小叶子的迷迭香像嫩绿色的蝴蝶。风从谷底涌来，它们集体振翅，跃跃欲飞，带来我们从来没有闻过气息。那气息像剁碎的植物汁液与芬芳的药物混合的香气。那种香气带来清晨的清冽，某种神秘的梦境。我们对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对着深深的山谷，用力地呼吸。那种美妙的感觉，让我们欢呼。

父亲站在风里，骄傲地微笑着，慈爱地看着我们。

后来，我还有几次和父亲一起进山看迷迭香。坐着他那辆快散架的吉普车，巨大的引擎声，颠簸的山路上，数不清的迂回。一直到车子无法行走的地方，我们才下车，爬上那道斜坡，穿过斜坡上的山楂林，然后——看见父亲的迷迭香地。

最后一次进山，是收割迷迭香的时候。父亲请附近的村人来帮忙收割。村人戴着草帽，用一个个灰褐色的麻袋，把收割后的迷迭香装起来。我坐在青冈树的树墩上，眯着眼睛，那些飘散的迷人味道不停往我的鼻子钻。

那些细小的，温柔的，优雅的叶子。我想象，它们将拥挤在粗糙的麻袋里，它们将枯萎在黑暗中。

一年多后，父亲生病，然后离世。像很多不能接受挚爱的亲人离去的人一样，我不相信父亲“没有了，不存在了”。  

很长时间，我像被遗弃了，迷路了。而“梦”成了我和父亲相遇的最好地方。在黑暗中，我们有时候走在茂密的林子里，有时候走在蜿蜒的山道上。遇见最多的地方，竟然是父亲指给我们看迷迭香的地方。在这些相遇的梦里，最神奇的一次是，父亲忽然举起双手，把整个坡地的迷迭香全掀起来，像从席子下面抽出一张薄毯似的。他依然用那骄傲而慈爱的微笑问我：去不去旅行？

也许，是因为经历了没有父亲的悲伤和痛苦之后，我内心长大了。一些我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才慢慢浮现。比如，六十岁的父亲，决定种迷迭香，仅仅如我们表面感觉的那样：六十岁的父亲想赚钱？

父亲一辈子循规蹈矩，谨慎生活，对人对事总是抱着“和为贵”的恭谦态度，似乎活得有点局促。我记得，他曾经遗憾地说过：没有尽力追求内心的梦想。这句话的具体含义是什么，里面所包含的故事是什么，他没有向我具体阐述。一个父亲内心的世界，作为一个孩子是不可能完全知晓的。

六十岁的父亲，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从而决定去做自己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呢。比如，那一大片迷迭香，像不像是父亲自己给自己的挑战？如今，在天堂里——如果有天堂，父亲和他的朋友在那里聚会，谈论彼此最难忘的事情。也许父亲将谈起他种过一大片迷迭香。也许他还会说：在那个小镇，我是第一个种这种植物的人！也许他还会说：努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永远不会晚！

如果父亲还知道，他的勇气是留给我的最好遗产。那片迷迭香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无比美好的烙印，那迷人的香气总是激励我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梦想。如果他知道这些，他一定会对我露出，更加骄傲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