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树的岁月

去年，父亲就要砍掉院中的樱桃树。他说，长十来年了，也没吃到一颗樱桃，要它有啥用？再买棵小樱桃树种上，两三年就能吃樱桃了。

我不舍得，竭力阻止。

这棵樱桃树是院中最大最粗壮的一棵树。

的确，我们从未吃过它结的樱桃。它的品种是乌克兰大樱桃，每年都开一树繁暄洁白的花，可是，果实却结得不多，繁花落尽后，只有零星的几颗樱桃挂在枝头，比普通樱桃大两三倍，泛着青黄的光泽。你刚要摘下一颗微微泛红的，可是，那满树觊觎的鸟儿，却像明白你的心思似的，你再一抬头，那最鲜润的一颗，已经只剩下果核的残粒，晃晃悠悠地挂在枝头，一阵风吹过，那残果就“叭嗒”一声掉在地上了。

只是，吃不吃樱桃，真那么重要吗？一棵已经生长了十年的树，它所给予我的，不止是口腹之欲。

很多时候，对于身边的事物，只有超脱了浅层的得失，才能挖掘到深层的乐趣。比如，一棵樱桃树，尽管种它的目的是吃樱桃，可是，即使吃不到，它也以别的方式，回报给你快乐。

在樱桃成熟的季节，每天早晨，我都是被鸟鸣给叫醒的。

这些鸟儿们：麻雀、喜鹊、布谷，以及一些不知名的小鸟，它们真是太吵了，在枝上嘣嘣跳跳，叽叽喳喳点数着樱桃，看看哪颗已经在阳光里煮熟，那甜润的气息刚开始流溢，它们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它作为早餐了。 呵，在鸟鸣中醒来是件多么快乐的事！我的樱桃树，它捧出了一大把果实，招引来这群可爱的生命，在饱满多汁的春天的清晨。风的指尖划过叶片的节奏，是那么舒缓。翠绿的叶子过滤的阳光，穿越我的梦境，轻拂如水的黎明。     起床，推开门，身上布满阳光金黄色的光泽。踏着鸟儿快乐的啭鸣，仿佛每一步都踩在琴弦上。

我的樱桃树，它日渐粗壮的树干，凝结着春天的晨露。我用手丈量，我的双手已经不能将它箍住。树皮的颜色越来越深，皴裂着，有的地方撑破了，像两片张开的厚嘴唇。可是它从不言语，尽管它长着很多嘴唇。它仿佛一个永远装不满的容器，贮存着我们一起经历的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多天，八万多个小时，无法数计的分分秒秒。

这十年间，我工作生活读书写字，照顾老人养育孩子，那些忙碌的悠闲的喧嚣的寂寞的时光，那些欢乐的惆怅的无奈的狂喜的情绪，那红尘悲欢，那离合聚散，有意义的，没意义的，散作烟尘的，刻骨铭心的……时间分分秒秒流走，又仿佛都在我的樱桃树容器里贮留。一棵树，它唯一能hold住的，就是时间。它不仅装着过去，还要装着遥远的未来。

翻翻零零星星写下的一些博客和微博，关于樱桃树的，有几则片断。

一则是在2008年7月10日，刚搬到这个院子时写下的。

“终于在钢筋水泥丛林的城市拥有了这一片土地。站在这一片新鲜的泥土上，我是如此满足，觉得都市的华丽和冷漠都远了、轻了。飘浮了35年的生命之根，好像终于有了扎下来的理由。院子里有棵樱桃树，肥厚的叶子洒下清凉的树影。

葱茏的树冠，是鸟儿们安乐的家园……”依稀记得第一次拥有这一院子泥土时的惊喜。这是一座楼房的一楼，南面有一方封闭的院落。小院空置几年，我们搬进来时，这棵樱桃树已种下三四年了，是满院荒草中唯一挺拔的植物。那个夏天，我蹲在樱桃树的树阴里，画了无数张设计图，规划小路、凉亭、水井、石桌、菜园、葡萄架……我顶着烈日拔掉荒草，平整土地，一趟趟奔波于建材市场和花木市场，把心中的蓝图一点点变成现实。

小院渐具雏形，渐渐葱绿，渐渐丰满。后来我陆续种下不少树。那棵枇杷树，是爱人从百里外的老家历尽艰辛运回来的；那棵枣树，种了两次才种活，去年结了三颗枣子；桂花树是朋友送的，依然记得她骑着三轮车送桂花树来时，脸上晶莹的汗珠；石榴树的经历更曲折，原来种在父亲院子里，后来被舅家移了去，舅家要拆迁了，又移植来我家，在舅家的四五年间，它从未结过果实，移植到我家后第二年就结了石榴，红玛瑙一般，饱满甜润；还有樱花树、核桃树、杏树、梨树、葡萄等，对我来说，每棵都有缘分。还有那一丛丛玫瑰、栀子、海棠，以及簇簇指甲花、婷婷翠竹……年年春天，我不停歇地在小院里种植生命，哪怕只是撒下一把蔬菜的种子，也觉得这个春天没有荒废。

生命在清澈的岁月里繁暄生长，它们的绿，渐渐与樱桃树的绿连成了一片。

“每一小片叶子，都像一颗新生的小小心脏，它们快乐地跳跃着，在明媚阳光里。它们懂得春天满肚子不为人知的快乐。在春天你不会失去那个宿命的方向，因为有一路繁花的指引。”这是我于2009年3月22日写下的一则博客。

我的樱桃树，年年都绽开一树洁白的花朵。树下放置着石桌石椅。刚搬来那个夏天，别的树木还是幼苗，只有樱桃树浓密的绿叶，是唯一能给小院荫蔽的植物。我坐在树阴里，或与朋友、家人聊天喝茶，或安静地写作。我敲击着键盘，洁白的花朵簌簌落在石桌上，落了我满身。泥土松软，暗香浮动。“那些凋落在岁月的花朵，曾斟满杯杯暖意，是怎样稀释过我的忧伤？呵，哪一生会比今生幸福，笑一笑就淡走生活的泪珠。”这是写于2012年4月5日的一条微博。

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深藏着我的快乐我的忧伤。

我还曾养过一条叫黑子的狗，它在小院里生活了三年。我坐在樱桃树下写作或读书的时候，它就安静地卧在我的脚边；有时它会骤然跳起，扑向一只刚从樱桃树上飞下的麻雀。

当然，它捉不住      它，受惊的麻雀“嗖”地一下又起飞，顽皮地落在了院墙上。

我还在小院里养育我的女儿，她在樱桃树阴下玩耍着玩耍着。院里绿意盎然，豆角垂下绿丝绦，绽开粉紫的小花儿，模仿她满头小辫，和粉紫的蝴蝶结；我的女儿和植物们一起迎风生长，一转眼，已是小小少女的模样。

我的、我们的光阴，我的樱桃树，它都一一贮藏，它都深深记得。

在热播韩剧《来自星星的你》里，具有超能力的都敏俊教授，他最厉害的本领就是冻结时间。而我的樱桃树，它也有这样本领的，它不声不响地，就把时间的每分每秒，都冻结在身体内。

都教授只能冻结时间一分钟，可是我的树，它却能冻结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上百上千年。只要，能给它一小片站立的土地。

阳光如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又是春天，星星点点的花苞，已经在枝间隐现。父亲旧事重提，又要砍掉这棵樱桃树。理由依然是：吃不到樱桃，要它何用？不行。如果没有了这棵树，我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会仓皇地一遍遍追问：我的时间都去哪儿了？我不要那些不带一点沧桑的树。它们可能会结甜甜的樱桃，可是，它们没有记忆。没有记忆的树和人，都是浅薄的，我不喜欢。

我要守护一棵树，给它生存的权利。我需要凭借一棵树来守望我的时间，守望我的一部分生命，以一种蓬勃的姿态，鲜活在过去、现在、未来。有了它，我记忆的鲜蘑菇，才有可以依附生长的枝干。

我要让它永远生动地站在那里，仿若我的过去和现在生动地站在那里，生命的精彩如绚烂的花朵，将年年度度，开放在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