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地
任建强发表于2013年09月19日23:48:21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麦地 美文 任建强
一
麦地是一种愿望,一种善良,麦地是根,是我们永远的寄托。
我从西海固的苍凉里穿过,穿过这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静静的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徜徉。
在田垄边,看着破土而出的麦芽;看着饱含乳汁的麦穗、看着收获之后麦茬,最后看着犁过麦地,我不禁潸然泪下。
回到西海固,回到我的故乡,回到一个叫驼巷的小村子里,回到曾经只有几孔窑洞的骆驼巷,回到几年后的茅草房,也许在这个最不适宜人类生存地方,这样的房子最适合人居住,房顶上铺盖着厚实的麦秆,麦秆空虚的内心挤压在一起,显得厚实、牢固,形成一层暖暖的隔段,使简陋的茅草屋里冬暖夏凉。
看着茅草房,我内心是一种涌动的暗流,浸没了我对故乡、对贫瘠西海固的哀伤,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敬畏之情,敬畏生命、敬畏土地、敬畏土生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父老乡亲。
麦地是构成我内心最坦白的生命意向,它承载着遥远的梦想、历史里一直存在的坚韧与刚强。
麦地从初秋熙和的风中走过,穿越寒冬来到春天,再到初夏时节一样,它允许一种作物作最缓慢的生长,像诗一样,冗长的心路历程里,才能够体验到西海固特有的干旱与贫瘠,才能用生命滋养、磨砺出饱经风霜的麦穗。这大概只有麦地,而且故乡的麦地才能做到吧。
不管一个人的能耐有多大,也不管这个人曾做出了多少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但最终他还是要归于自然,像驼巷的每一块麦地一样,它始终来自自然,最终得回归自然,而这个生命的必经途径,是永远绕不过去的。
二
从小到大,我一直喜欢这样的场景,“有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多少年前,当我看到这段话的时候,我长久地激动,也不禁想起了那些童年的往事,麦田里的童年,麦田里的你和我。
这本名叫《麦田里的守望者》小说通过主人公霍尔顿?6?1考尔菲德的一番表达,穿过语言的巨大屏障远远而来,活灵活现的让那种遥远的意境扑面而来,深深的打动了我,这是多么和谐与温馨啊。我的思想长久地被书中描述的景象所迷恋,宛若自己已然身临其境,感受着守望者的期盼,在孩子们中间打闹嬉戏,忘了回家,忘了回家的路。
这样,在麦田里守望,去守望着嬉戏的孩童,去守望那些童稚的笑靥。
在金黄色麦田里朝天睡着,四脚朝天,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看蓝天白云和天上偶尔飞过的小鸟,看落日的霞光……耳边伴着伙伴玩耍的咯咯声;我们奔跑嬉闹;到麦地里捉蚂蚱和蝗虫给;用麦子嚼泡泡糖……
那些片段填满了我的记忆,让我对麦田有一种深深的寄托于牵挂。
三驼巷周围那片片的麦田,养育了几代的驼巷人。春耕秋收,淳朴、善良的驼巷人勤勤恳恳的耕种着这片土地,耕种着希望,耕种着理想。
在村民们的心里,这土地就是生命,而节气便是这生命的唯一的年岁。比如说五月,大都被说成收麦子的午季。时间里带上了粮食的味道,与村庄、田地、农民一样相互、亲切、可爱,溶入了生命。
我喜欢麦子!夏季的庄稼生长期短,几个月后就可以收割。秋季的庄稼生长期就长了,很长时间里,它们保持着一个状态,仿佛突然安静了下来,独自站在野地里作着最深刻的思考。麦子就在其中,绿色、柔弱的身子扛着长长时间,在风霜雪雨中逍遥自得。只有到了夏天,立夏一过,它们获得了像天气一样热烈的长势,很快长高长大长出浓郁的香味,把整个田里都洒满黄金一样坚硬的气息,让人在旁边一站,就不得不激动起来。
慢慢的深入进西海固的一块麦地,清新的气流从四面八方赶来,绵延成一座山峰。它们把麦子浓烈的香味聚积在一起,在我的面前飘逸的展示着,高昂的麦穗含羞的笑了。我不禁弯下腰了,向麦地更靠近一点。这是一种最大程度的敬畏最虔诚的仰望姿势。
清风徐来,大地顿时迷醉在沉沉的麦香里,将我完全包围、封闭甚至是幽禁,我几乎透不过来气。我在幸福的眩晕中失去自己,仿佛回到混沌的状态。虽然只是一小块田地,但对于我来说,这是人生的一片天地,是一种深沉的眷恋,让我痴让我醉。风拂面而过,将麦田幻化成大海上一朵朵小浪花,浑身都是海水的清凉,麦子的气息。这是真实的麦子,真实的麦地。它在我的人生初始的年代标记上一个深刻的印迹,在苍凉的时光里变得浓厚、突出,渐渐成为一块重彩,仿佛是时间挖掘的幸福,使我的身体沉淀在这深邃、悠远的气息里。
四
那些麦子,浓浓的麦香,波浪,鞠楼的老者。驼巷的麦田就像一幅幽静的画,这幅画就像在激烈地动荡,也让我感觉我世界也在动荡。这些仿佛是我记忆深处深刻的影子,似乎是童年时代经历过的一个场景,麦穗在清风里飞舞,大幅度大动作地飞舞,宛若美丽的音乐,又似中国传统或民间的锣鼓,和在锣鼓声中单调地跳跃的人。
看到麦田静静的守望着,迎风舞蹈着,我不禁想起了驼巷的那些房子,那些开阔的碾场,那些在村庄上空飘荡、缥缈而逝的炊烟,那些在村民牵着的水牛悠然缓慢脚步下的田地。当然,还有那块热量聚集的麦地。
是的,现在我的心里只有那一块麦地。在所有生命的流程和环节中,我一直在回顾那一块现实的麦地。这是我人生的最大理想,也可能是我生命里的最后理想。我希望这块麦地能与我的心思相对应,为我卑微的生活吹过来缕缕现实的麦香,使我早已悬空的尴尬处境可以在现实中得到落实。
五
岁月如歌,而今,抛弃的田地到处都是,农民的后代们正前赴后继地奔向城市,乡村完全宁静下来,像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独自荒凉着,任由人们收拾、处置。几乎所有村庄都成为一个个空壳,在有风的时光里暗自回响。也许,那块麦地现在已经空了出来,像一只空洞的眼,正睁得大大的,盼望我的脚步再一次跨入。
在我的故乡驼巷,我的哥哥嫂子正在商量,打算把几间瓦房的大门锁上,把孩子带上,一起到城里去。嫂子说,进了城,到了菜市里她终于明白,贩菜比种菜更容易挣钱,种粮食的永远赶不上开饭店的。我在电话问了一个极其幼稚的问题:那田地里?嫂子像是很吃了一惊:田地?田地就撂到那儿,人家不都是这样吗?想想,我虽然从那个村子里出来,时不常地回去看看,我还真没有感觉到田地被荒芜了。
听完嫂子的话,我又打电话问了其他的亲戚,他们说的都是一样的。我说不出话,有一种失落感,立即生出特别的情绪,是惆怅。一个巨大的水库在村庄的西边建立起来,一条公路从村庄的正中间横切而过。人的意志是强大的,人的力量也是无所不能的。所有的自然正在离我远去,包括那块现实的麦地。
凡高的那片麦地在我的意识里具体而清晰了。我看到了麦地里没有人在收割,我觉得那块麦地不会荒芜,我认为上帝会派一个人来收拾这一切的。因为容易,也因为担心,我心里想要得到一块自己的麦地的想法越发强烈了。但我的生活还在半空中,我本身就是一个城乡的结合地带,我的任何一种身份都不会被相应的人群完全认可,也不会被他们真正纳入。这个穿越是沉潜,也是上升,总之要很长时间。
但我必须在心里早作打算,在姿态上做好准备。这些准备让我的心里得到一些安慰,因为我让自己有了最终的归宿,在感觉上可以踏实下来。这个想法一出来,我的精神为之一振,仿佛是一阵阵风从南方而来,为我带来了麦地里清香的气息。
守望驼巷的麦地,似乎像是在自己的内心守望一片属于自己的田野,属于自己的情感寄托,寄托于西海固这片大地,寄情于这片生生不息的土地。呵!我的麦地,我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