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

郭远辉发表于2014年04月13日19:47:36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南瓜 郭远辉 散文美文

惊蛰一过,万物起身。祖母从一只老瓮里摸出那一包一包用纸包着的种子,有辣椒种、茄子种、萝卜种、苋菜种、白菜种、丝瓜种、葫芦种、南瓜种……通常菜类种子粒小量多,瓜类种子个体较大,她一摸一个准,这包是什么,那包是什么,今天种什么,明天种什么,她都掐指算好了时日。她总是说南瓜是贱物儿,它不占田,不抢地,不跟任何菜种争肥争水争殷勤,随便在哪个塘边,屋角,或是菜园子的土疙瘩上,整好一个团箕大小的土围子,把锄下的杂草和一畚箕的草木尿浆灰、鸡鸭猪牛粪全埋在松土里,三五天后,就可以将南瓜种点下去了。一窝通常两三颗,有时也将瓜秧子移栽过来。祖母是一个虔诚而心细的人,她把种瓜点豆的事看得极重,平时母亲的主要精力在农田,她的主要精力在菜园。她总是说,只要老天爷给了她一块土,她就有责任让它长出东西来,你不把这块土侍弄好,这块土就会拿你的肚皮开玩笑。她一生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但她把菜园这本书读得烂熟。

一阵春雨过后,两片月牙儿似的叶瓣,探头探脑地出来了,把几块小石子或是一坨猪粪拱向一边。一层薄薄的包衣残留在身,过几天,就蜕落在地,南风一吹,它仿佛接到了旨意,拼命的分孽疯长。基肥好,半年稻。这瓜也一样,像吃了鹿茸的娃子,“嗖嗖”地长。等祖母掐着指头再去的时候,南瓜苗已经跑出老远,几片粘满绒毛的叶子巴掌大小,带着卷曲的蔓儿,向前铺去。为了保护好它的墒基,祖母通常会找一个没底的烂箩,罩住瓜苗,既防止草食动物的啃啮,又防止猫儿狗儿在这里撒野。然而,有一种叫黄守瓜(我们叫它黄婆,状如萤火虫)的小虫子却是防不胜防,它们成群结队不声不响地飞到南瓜叶上来饕餮。几日不见,叶片上就留下了一个个的小孔,密密麻麻的,补丁一般。焦急的祖母忙从灶膛里扒出一些冷灰,用火笼提着,轻轻地撒到瓜叶上,可恶的黄婆们只好知趣地飞走了。每隔几天,祖母就要给南瓜叶撒一次灰,直到南瓜茎粗叶壮。

人间四月天,南瓜花开了,一朵,两朵,三朵,缀满藤蔓,像乡间的铜唢呐一样,吹着土土的调儿。在我的家乡,有两种花是可供食用的,一种是木槿花,一种就是南瓜花。花有雌雄,雌花坐果,雄花便可食用了。祖母一眼就认出了雌雄,她摘下肥厚的大朵雄花,洗尽,醮上面粉糊,放在油里一煎,清香四溢,是下酒的上品。也可与红辣椒烹炒,秀色可餐。授了粉的雌花,十日怀胎,消不了多久,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南瓜就从花柄下长了出来,嫩嫩的,青青的,将母花顶在头上。再过些日子,母花失色,渐渐萎谢,它把最后一点养分吐尽之后,就彻底与瓜体脱落。

南瓜是一种生殖力极强的植物,这在乡间是受人崇拜的。就像一位多子多孙的母亲一样,总是受到家族的夸赞。通常一株南瓜藤可以结出几十个南瓜,除去那些半路夭折的,最后也能收获十几二十个。我记得,祖母最忌讳我们用手指着刚出生的南瓜说话,她说一指这瓜儿就长不大了,我不知道她说得有没有科学根据,也许她是把瓜当人了吧—— —指指点点,总是对人的不尊重。为了提高南瓜的成年率,祖母喜欢把瓜苗移栽到塘坎上,长到一定程度后,就在池塘里搭一个大大的木架子,铺上茅草和枝条,南瓜结在上面,既不缺水,又少了鼠害。南瓜长得快,三四十天就成熟了,涂满了太阳色的南瓜,大的如磨盘,小的如桶箍,一个一个地摆在棚架上,架上的枝条撑不住了,便一“轱辘”掉了下来,悬在水面上,由结实的藤牵系着,在风中荡秋千。

南瓜陆陆续续地熟,祖母也陆陆续续地采摘,大的南瓜搬不动,我们就让它滚着回来。晚熟的瓜一直可以采到霜降过后,堆满了半间屋子。丰产的年景,瓜多了,爬得远了,躲在草丛里,落下一个两个也在所难免,等发现时,它们已烂成一滩泥,祖母总要自责半天,说自己老眼昏花,有眼不见南瓜。几场寒霜降下,耗尽了精气的南瓜藤迅速枯黄,死去。但它的枝叶枯而不腐,倔强地匍匐在原地,与季节作最后的抗挣,像残荷一般,站成一幅动人的剪影。它的如虬龙一般的老根,依然死死地抓在土里。这时,祖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采下几片枯黄的叶,磨成粉,装入瓶中,制成一种极好的创伤药。一棵家养的植物,就这样走完了它短暂的一生。

说实话,在我的记忆里,南瓜并不是一种美味的食物。小时候,每当吃南瓜,就愁眉苦脸,咽不下饭,南瓜在我们眼中是艰苦生活的代名词。它与红薯、芋头一样,是我们在饥饿时很容易想起的三种杂粮。它总是伴随着贫寒的生活,充当着替补角色,要知道,再清寒的农家,也储藏着几个备荒的南瓜。每当断粮少米时,它就勇敢地站了出来,而人们丰衣足食的时候,它又谦卑地退居一旁。

当年那个缺油少盐、清汤寡水的村庄,小病不断,大病极少,这是否与南瓜这样的粗鄙之物有关?活了九十五岁的祖母才不管这些,她只知道种南瓜,吃南瓜,是农家生活的一部分。南瓜粥是她一生最喜欢的早餐和晚餐。在她心中,用汗水浇灌出来的每一颗果实,都是无价之宝。

哦,南瓜,南瓜,大肚又大量的菩萨。


hcs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