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芙蓉

周华诚发表于2014年04月13日19:56:55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木芙蓉 周华诚 散文

木芙蓉

“打禾场应当设在一片高地上,让风可以从它上面吹过。”

读《论农业》,一本朴素的小书。古罗马人M.T.瓦罗著。这样一本小书,在我书桌上,是世界学术名著。在我呢,其实只把它当随笔来读。

书中有,论葡萄的修剪,篱笆和围墙,生产工具(不会说话的),储藏苹果,接枝和插枝,播种紫花苜蓿,干草的收获,打禾场,打谷。还讲到母牛和公牛,狗,斑鸠,鸭子,蜗牛,睡鼠和蜜蜂的喂养。很有意思。

在“拾落穗”一节,瓦罗,这位生于公元前116年的古罗马人郑重地说,如果穗不多,劳力又贵,可以放牲口来吃掉它们。“总之,在这件事情上,你必须考虑是否有利可图,不要弄得得不偿失。”比北魏《齐民要术》还要早400年的这本农业操作手册,可谓颇具趣味;连拾落穗这一细节都顾及到,并单独作为一章来写(尽管只有短短三句话)。

我记得小时候,我在收获过后的稻田间拾稻穗,这无聊的事务,令小孩子十分厌烦,却不敢违抗大人的命令。那时要是我知道有《论农业》这么一本书,我会翻到拾落穗这一章,并把它递到父亲面前。要是父亲采纳这位古罗马前辈的意见,放一群鸡到田间来吃,将会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还讲到篱笆。用种植的树,矮林或荆棘,形成活篱笆。以树为界——一块未经圈起来的农庄的边界,如果沿着它的四周栽上树木作为标志,则较为稳妥。否则,“你的奴隶就要跟他们的邻居们争吵,而你的地界只能通过诉讼来决定了。”

地界问题,历来敏感,一亩三分地,农民是很在乎的——耕地,菜园,荆棘蔓延,地界往往会模糊。我记得父亲常常对年幼的我说,那块地是我们家的。对,从那棵梧桐树以南,那棵樟树以西。

树是不会走路的。那些树几十年生在老地方,一动不动。所以以树为界,真是好办法。农人们可以放心:树虽然不说话,但做事情靠谱。

菜园子则大多用篱笆来隔断,防鸡鸭和牛羊进入。把杉木砍了,一排排头朝下扎成篱笆,到春天竟倒长出绿枝来。

有的篱笆边上种牵牛花。紫色的牵牛花攀爬恣意,花开恣意,篱笆在整个春天都显得很不正经,不务正业,不修边幅,不落俗套。

稻田间的田埂,倒是天然的地界,蜿蜒曲折地在一丘丘水田间划清界限。但也可以做手脚:有的农人在整理田土时,挥锄削埂,把一条小路挖得单薄如纸,完全不能行走!那路还没有一个脚掌宽了。另一侧的田主人,宽厚一点,就不断地往自家一侧培土。把那条田埂,重新修得宽厚朴实起来。

一年一年,于是那条田埂就变了模样。田埂不是树,田埂没有根,因此能行走。

很多年以后,其实也没有很多年,也就是二十来年——我回到乡下,发现昔日惜土如金的农人把土地随便地扔在了那里,长满荒草。他们远走高飞,进城打工,进厂操控机器。他们两手油污,胸中吸饱工业的废气,但他们浑然不觉。

他们回村的时候,土地和田埂已经不再重要。菜园也早已荒芜。菜园边上的篱芭却郁郁葱葱。倒植的杉树竟然向上长出一排排的枝条。篱笆上的木芙蓉,竟然开出了一排排的花朵。

木芙蓉的花,你见过没有?重瓣的一种看上去颇有些像牡丹。牡丹国色天香,不是用漆画在农人的大衣橱上,就是绣在小媳妇的新枕头上。

木芙蓉的花,在盛放之前摘下来,去蕊,清炒或做汤,鲜嫩爽滑,口感极佳——我在江西宜春一家湖南菜馆第一次吃到这种花。似曾相识,倍感亲切。啊呀呀,这不是老家篱笆上的木芙蓉么?啊呀呀,菜园子篱笆墙上年年都开的木芙蓉呀。花开得汪洋恣意,叫人们看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木芙蓉哟。

远离乡村之后,每一次与失散多年的植物久别重逢,竟然大多发生在餐桌上。这真是叫人心生羞愧。

木芙蓉,又叫木槿,又叫旱芙蓉。为什么又叫旱芙蓉?水芙蓉是荷花,而木芙蓉,锦葵科,落叶灌木。木芙蓉可药用。生了痈肿疮疖,在树根上挖取几段根皮,捣烂敷在患处,拔脓消肿,效果很好。年少时,我十分乐意为乡邻们做这件事。我家有棵大木芙蓉,我因之十分自豪。

放下《论农业》,翻开《浙江野菜100种精选图谱》,果然看到木芙蓉。从两千年前的农业学术书里流浪而来,不期遇见篱笆上开花的木芙蓉,最后,这样一朵花终于落到了实处——落在了舌尖上,于是,深更半夜的我,感到心满意足。

写完此篇短文一个月,在一本外国人100年前写的书中,又遇到木芙蓉。阿绮波德·立德,一个在中国做生意的英国人的妻子,跟着丈夫在中国生活了20年,足迹遍及中国南方的通商口岸。在《穿蓝色长袍的国度》中,立德夫人这样记录——

“今天我终于发现了这些农民种木槿的原因。他们去掉木槿花萼,剥开花苞,取出雄蕊做一种清凉解暑的饮料。”

1898年8月19日,一个闷热的夏日,她在日记里写道,“厨子今天真的给我们做了木槿汤,味道相当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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