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榆木凳

晨阳发表于2014年05月15日00:03:09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榆木凳 晨阳 散文美文

在我乡下的老屋里,有一张用榆树做的凳子。这凳,形态与别的凳子没有多少两样,凳子总归是凳子。但有一点特别之处,便是它比别的凳子阔了许多,也长了许多。因而我们自小都叫它大阔凳。

见到那一张凳子,就想起了一个人,我的祖母。

祖母长得非常娇小,个子小,手也小,尤其是那双缠绕过的小脚,小得只有一丁点儿,立在地上,我甚至担心她是否会摔倒。

担心是多余的。她走起路来,轻盈,雅致。即便是拗着沉甸甸的羊草篮,也照样走得稳稳当当,不失一点姿态。我更佩服的是,这娇小的身躯里还有一股子骨气。

我约略知道,祖母年轻的时候,曾经打赢过一场官司。那时才十八九岁,她的父亲受人连累惹上了案子,被捉进了苏州府的监狱里。一个不到二十岁又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小女子,竟然天不怕地不怕,带了几个亲眷,乘小船去了上海,又转道到了苏州,在衙堂之上据理力争,说得头头是道,最后救出了父亲。

我的祖父那一辈有弟兄三个,祖父排行老二,祖母就被族宗里的人叫作二妈妈。因为二妈妈从来都是得理不让人,把是非分得清清爽爽,因而常有人在背后头议论:二妈妈厉害,真个凶!

但在我的记忆里,祖母是个讲道理的人,即便凶也是凶在理上,是别人的东西她一概不要,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你也不要指望从她手里抠出半分。

记得小时候,家里的境况不太好。我的母亲长年患病不能劳动,父亲原是村里的小会计,居然在文革中也与走资派沾上了边,时常被拉去批斗。这个家,就靠祖母那样一个娇小的身躯顶着,捍卫着一家人的利益,特别是不让年幼的我们兄妹三人受气。

有一件事情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一年我9岁,上小学三年级。放暑假了,孩子们便闲在家里。这一年的夏天特别热,家里又没有电风扇,我便寻找荫凉的地方。终于找到了一个所在,我家对门伯母家的房子前,有一条弄堂,南北走向,七八米长,一丝丝的东南风正好穿堂而过。我便拿了一张小矮凳走过去。伯母家的儿子叫昌郎,比我大两岁,蛮厚道的。见我走过去,他友好地让出地盘来,这还不算,居然把自己正在躺着的一张大阔凳也让出来,叫我躺上去享受享受……

孩子们的心灵永远是纯洁的。但大人们就不一样,岁月的风尘总要在他们的内心里留下痕迹,因而不再那么单纯、那么干净。

昌郎的母亲从屋里走出来,发觉自己家的大阔凳居然被邻家的孩子占着,而且占领以后没有撤退的迹象。她把儿子叫到家里,如此这般一阵耳语后,昌郎出来了,他犹犹豫豫地对我说:“我要去外婆家了……”

他的意思我明白,他要收回他的大阔凳了。我有点不情愿地从躺着的凳子上坐起来。

我的祖母多少精灵,这一幕被她从头至尾看得明明白白。在我看来,人家要去跑亲戚,把自己的东西锁回屋里去,很正常。但在祖母眼里,这简直就是个严重的事件,年幼的孙子在事件中显然蒙受了委屈。事后证明,祖母的判断是对的,昌郎那天没有去外婆家。我弄不明白,我的伯母为什么要这样?她平时待人也不错的。或许是她一时兴之所至……

第二天,祖母召集了一次家庭会议,议题是:家里要添置大阔凳。父亲首先表示同意,他知道按照市面的价格,这种凳15元一张,说自己有一点余钱,可以考虑买一张。母亲却有些犹豫,因为她在盘算,一家人辛辛苦苦一年忙到头,也就是一二百元的收入,花15元买一张凳是否合适?我的父母议论来议论去,没有个结果,最后等祖母拍板。老人家没有半点迟疑,宣布道:“明天就去买!挑阔一点、长一点、结实一点的。要买就买两张,两个孙子一人一张。”

父亲嗫嚅道:“只够一张的钱,另一张……”

祖母说:“另一张的钱我来出。”我知道,祖母有个小金库。因为她是纺纱的高手,一根棉花条从头纺到底不会断线。平时闲下来,就纺了纱拿到镇上去换钱。那些钱都是一些零碎的票子,叠得整整齐齐,用手帕包裹着。她的小金库是不会轻易动用的,但这一次为了让孩子们不再受委屈,她挺身而出了。

两张大阔凳买回来后,就成了我们兄妹三人在夏天里午睡的工具。而且越用越滑,越来越有光亮,到底是榆树做的。这种树品质坚硬、密实,骨子里透出一种不屈不挠的秉性。

每次回老家,看到榆木凳,眼前就会浮现出祖母的身影。老人家是在2000年秋天走的,那一年她96岁。我凝望着那一张榆木凳,眼睛里会抑制不住闪现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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