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花园

凌翠屏发表于2014年05月21日00:23:22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梦中花园 苦楝 竹子 凌翠屏 散文美文

我家的老屋建成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在合浦廉州南流江上游上新桥的西头延伸线上。

父亲在老屋后种了三棵苦楝树。原先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三棵树。因为青褐色笔直的树干上都长着成片的粗细不均的难看斑点,用小刀割破树皮,碾烂青涩的果实,就会有苦味难闻的汁液流出来。父亲告诉我,树通人性,苦楝树是用这些“法宝”防止虫蚁爬上树身,防止蛇鼠入侵主屋啊!苦楝树把它那淡紫色的小花,鲜亮地开在高高升向空中的树杈上。花开的时候父亲没有看到,“文革”时他被隔离教养送去了另一个未知的城市。每次仰头寻找那些有些神秘的美丽小花,父亲象苦楝树一样端直沉默的身影便浮现在我眼前;我悄悄告诉母亲和姐姐,我梦到远方的父亲想念我们的时候也在寻找这些花儿,并且看到了这些花儿。这样的信念让我们在那上千个黑夜不那么惶惑和孤单!我和姐姐爱上了父亲种下的朴素智慧的苦楝树。

1978年外公退休回乡。出身黄浦的外公,文武双全。在老屋北面、水塘边,外公种上了一丛修长嫩绿的竹子。次年春天来到,竹子根部冒出大大小小的笋尖,外公蹲下身子、用手一颗颗去抚摸,像得了孙儿般高兴。长得壮实的春笋被外公小心挖出来分种在竹林两侧。盛夏时候,老屋就有了竹林围成的院墙,绿色的“围墙”上还稀稀拉拉开出喇叭形的粉紫色小花。对门三公慢条斯理地把他老旧的木马扎搬来,还有他一刻不离手的《羊城晚报》。外公则端坐着,展读一份《参考消息》。街道上的年轻人爱来找老人聊天,两位老兵(身子枯瘦的三公也出身黄浦,是个文官)面带笑容、逢人便说孙中山“三民主义”、说改革开放、说“羊城三宝”(我只记得“两宝”:红线女和《羊城晚报》)。那天,凉风习习、竹影婆娑,在众人敬佩的目光中,外公从他随身带的藤条箱子拿出宣纸和毛笔,郑重写下“松竹梅三友,桃李杏一家”!这十个字,从此以后就是我和姐姐每日练习的功课!久而久之,在书写和吟诵的时候,我眼中所见都是挺立青松、傲雪腊梅;我心中想及尽是青青翠竹高洁谦逊的品格!这样的认识和想象让我有了一个与普通孩子不一样的童年。如今回想起来,我人生最早的人格启蒙教育便是老屋这三棵朴素智慧的苦楝树、那一墙挺拔不屈的青竹,还有老外公的言传身教!因而老屋于我就有了非同一般的意义,镌刻在了我的生命里。

1980年,我考上了廉州中学,姐姐高中毕业考上广西医学院附属护士学校,父亲的冤案得到平反回到了我们身边。与家人一同经历了苦难的我早早懂得了感恩和进取。外公的右腿曾在北大荒积雪中冻伤了,年老以后行动困难,后院是他常活动的场所。白天学习紧张,晚饭后我总会陪外公一阵子,把学校里学到的歌舞演给他看。当时小城没有娱乐场所、电视不普及,三嫂和街道上的妇女老人也常来让我演节目,后院里常常笑声不断。我还时常在后院朗诵英语或者给父母朗读得奖作文。我把青春的烦恼也藏在了花木多姿的后院,成长中的秘密带着老家后院的芬芳,陪伴我考到华东师大,远赴上海。

但,我在外求学期间,仍然是家中后院的主角。我的来信,邻居们要求母亲公开展读。她们还把许多有趣的问题和祝愿让母亲写在回信里。心怀远志、憧憬外面世界的孩子直接把信寄到了我的学校。我没有用学校统一发的五百格一张的稿纸,特地到商店买了三百格的信纸;写信的时候尽量把字写得大一些,这样父母读信就不那么费力。在寝室写信的时候,我就给来自天南地北的室友讲故乡的南流江,讲渡江而来、“海角瞻天”的苏东坡;讲廉州府、讲名垂清史的孟尝君。室友拿出成语词典,向我求证“合浦珠还”的故事。我把家乡的民风习俗写在了散文作业里,中文系的许多老师同学都知道我的家乡历史悠久,知道我的老家有个“梦中花园”。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父母退休来北海跟随姐姐生活。外公叶落归根回到农村和侄儿一家住在了一起、直至去世。我到北海师范工作。老屋易主,欣慰的是新主人留下了那丛繁茂翠竹,还特地在竹子根部砌了水泥围栏。有好些年,凡同学朋友来北海看我,我必定带他们回廉州,看南流江、看老屋的翠竹,怀念那位历经历史沧桑、英武仁慈、乐观豁达的老人!物转星移、悲欢离合,不管岁月如何变迁,老屋的记忆如同一池永远散发着芬芳的醇酒,时常温暖着我的人生!不管岁月如何剥落了老屋后院的光彩,它仍然是我的根脉所在、我真正的灵魂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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