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麦的午后

李忠堂发表于2014年06月15日18:42:52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小麦 麦子 李忠堂 散文美文

记得那时,天空飘动着朵朵松散的白云。阳光从云层里透射而出,表情激动而亢奋,橘红色的光芒仿佛喷薄而出的火焰,燃烧着远处大片的天空。云层稀薄的地方,一弯绚丽的彩虹正弓着身子,探首山下的河水里。

这是一个雷雨初晴的午后,天边还有隐隐的雷声。

可是雨,雨离我们太远了,离山地太远了。

山风清凉。麦子们在一种浑然无间的节拍里翩翩起舞,互相撞击的叶子发出一阵阵令人陶醉的韵律。这种古老的植物,这种与人类生命攸关的叫做麦子的东西,有着顽强的品格,一如与它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的农人,坚韧而乐观。

那时,妻就站在山地里,站在波浪一般涌向天际的台田上,脸上有一种深刻的生动。月牙形的镰刀握在她的手里,锋利的刃片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兴奋。但妻并没有立即去挥动它。面对麦田,她还要做一次意味深长的守望。

天光婆娑,云影婆娑。波动的麦浪随着山势一起漫向遥远,成熟的金黄和古老的顽强,使妻受到了一种恒久的感动,这片在持续干旱里、在贫瘠的山地上长出来的麦子,让她感到慰藉。妻伸出手去,揽过一把地头上的麦穗,小心翼翼地在掌心里搓动着,摩娑着。仿佛抚摸的不是麦子,而是受了委屈的儿子。于是,一种充实的感觉漫过她的全身。

土地,真好!麦子,真好!那个午后,妻被山地母性的无私深深地感动了,被麦子顽强的生命力深深地感动了,喉间发出一种呢喃般赞语。麦子的长势超过了她反反复复的估量。她感慨着,叹息着,然后蹲下去挥动了镰刀。

妻割麦的姿势内行而优美,就像在泥土里摔打了几十年的老农一样娴熟。修长的双臂不停地伸缩着,与起伏的麦浪配合得默契无间,浑然天成。五月的阳光下,移动的身影仿佛熟炼的水手踩水而行,浑圆的臂部显得特别有力。我知道,这熟炼、这优美不仅与麦子有关、与播种和收获有关,而且与爱以及承传有关。

割倒的麦子,整齐地排列在山地时,静静地躺在午后的阳光下,似乎等待着另一种过程,等待着装车、碾打和入仓,然后以不同的方式再度生长。那个午后,躺着的麦子有一种无言的幸福和愧疚溢于穗头,我知道麦子的这种感觉来自一种信任,一种理解和珍重。妻没有遗弃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尽管与往年相比,它们还算不上饱满。

麦子的整齐与精神,使妻的脸上有了轻松的微笑。尽管干旱,尽管欠收,妻对土地、对麦子与生俱来的深情却丝毫没有减退。如同对待儿女,妻从没有计较过自已的付出。她感谢这片山地使她尝到了收获的欢愉。妻活力焕发,身上荡漾着青春的律动。于是,她站起来,猫着腰在那片山地里踢开了“走镰子,”古老的镰刀在麦杆上欢快地跳跃着,发出一种“迪斯科”舞曲般的“嚓嚓”声,动听而富有节奏。妻埋着头,陶醉在自已制造的旋律和步子里,就像舞蹈演员陶醉在乐曲和优美的舞姿里。乏云散尽,阳光没遮拦地照射在她的后背和胳膊上,汗水溢出她细密的毛孔,在她的身上凝聚成无数滚动的珠子。那个午后,妻割得专注,割的投入。她很少擦汗,也无暇顾及从城里回来对割麦已经生疏的我,直到那趟麦子踢出头,才直起猫久了的腰,让前胸和后背吹着山上的凉风,并抬起眼睛定定地望着头顶的天空。

天蓝得幽远。干燥的夏风吹走了天幕深处仅有的一丝雨意。妻的脸上浮上一种复杂的表情。我知道这表情与诗无关,与审美无关。在山地、在缺雨的高原,妻守望天空与守望土地、守望麦田一样沉重,一样满含着祈祷和期望。而绝非像我,远离土地,远离麦田,只有在收获的季节才候鸟一般飞回来,在收割后的麦田里,捡拾几枚遗穗。然后,再衔着一缕新麦的清香飞走。然后,再蜷缩在没有泥土的城里,在日历上守望农时,在电视荧屏上守望风雨。我失去了守望的深刻和收获的执著,感到了背叛的虚浮与失落。

也许是受了妻的感染,那个午后,古老的镰刀在我的手里特别受用,仿佛那支已经用惯了的笔。我奋力赶上去,麦子在锋利的刃片下酣畅淋漓地欢叫着投入我的怀拖,跳荡的穗头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什么时候我才能永远留住这种欢快,这种厚重,让自已的灵魂久久地沐浴着这山里的清风朝露;什么时候,我不再悬空,不再浮躁,让自己的根牢牢地扎在这片山地上,执著地面对收获,而又能心平气和地面对可能的欠收,像麦子一样顽强地生长。我这样想着,麦子很快被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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