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难尽之蕊

约1300年前的唐代，有名花，为玉蕊。张爱玲写过一部《浮花浪蕊》；《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红玫瑰名娇蕊；《小团圆》，九莉叫母亲蕊秋。皆一言难尽之蕊。

清初陈淏子著《花镜》，记玉蕊：“向为唐人所重，故唐贞观有之，集贤院有之。”彼集贤院，一称集贤殿院，为盛唐最大典籍收藏之所。唐贞观则应是唐昌观之误——长安城安业坊有道观，曰唐昌观，以玄宗李隆基之女唐昌公主为名。公主生年卒月皆不详，想来在姐妹三十人中，未受过特别的爱宠。

且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己处实多；于开元十六年封公主，当年嫁太子妃之兄、光禄卿薛锈，自此被卷入宫廷险恶。其时正值玄宗盛年，武惠妃宠倾后宫，欲谋废太子李瑛，改立亲生子李瑁（开元二十三年选娶杨玉环那位寿王）。玄宗则欲立武惠妃为皇后，终因其为武三思侄女而被谏止；及至开元二十五年，驸马揣摩惠妃意，诬太子等人与薛锈有异图，惠妃共构陷之，玄宗意乃决，废太子为庶人并杀三王，薛锈流配，不久被赐死。自此唐昌没了下文。以后的故事人所皆知，《旧唐书》记玄宗两次真爱若是：“以惠妃之爱，摈斥椒宫，继以太真，几丧天下。”

唐昌是爱花人，据《长安志》：“唐昌观旧有玉蕊花，乃唐昌公主手植也。”晚唐轶闻集《剧谈录》写天宝之后事，亦有《玉蕊院女仙》一文：“……唐昌观，旧有玉蕊花。其花每发，若琼林瑶树。唐元和中，春物方盛，车马寻玩者相继。”倏忽数十年，成了游芳胜地。唐末、五代战乱频仍，至宋代，玉蕊花终于“绝迹”。

不料南方犹有玉蕊。先是前年，在华南植物园识得几本玉蕊科植物，此后稍加留意，于广深两地，街道上，偶便会遇见结了果子的穗花玉蕊。果似旧时棋盘之脚，故粤人俗称穗花棋盘脚树，在世界上，的确是较为珍奇的植物种类。玉蕊科植物在夜间开放，我臆测在夜半开放，遂不做夜游之想。

却在端午节前，台湾最南端、昏暗的垦丁派出所门口，十九点半，见到了它们。伟壮有三株，当地人亦称棋盘脚树，且误会为白檀木而更喜爱。夜市游客络绎，树下无人，往叶间望去，宝光熠熠，如粉色巨型合欢，明亮得不可思议。可想而见一晌烂漫，翌晨太阳升起，一朵朵死了，扑簌簌凋落一地。像少年狂欢的丝束荧棒玩完即弃。叶丛中青果吐一条长蕊，吃下雄黄酒的小青隐约一闪。

这样想着，要被搞植物学的笑死了。越发想：栽种20年以来，一定有人，在树下发生了悲欢离合的故事，那年绮霞散去，此后年年夏日，来到垦丁派出所门前，烁烁玉蕊花如对，一时眼泪掉了下来。

久驻桑下易生爱恋。我如和波澜壮阔的古时相对。垦丁之花，便是当年、唐昌观中玉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