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花

黄光平发表于2014年07月11日22:10:31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山茶 茶花 黄光平 散文美文

应时而至的春雨,像一剂发情药,催开了漫山遍野的桃红李白,山坳里梨花飞雪,山岗上马缨流霞。

西三彝乡的朋友依乌打来电话说,他发现独家寨有一棵高高的山茶树,开了上千朵花,一朵比一朵好看。我在弥勒慈云寺和大树龙潭见过山茶树,一棵能开上几十朵上百朵就已经够稀奇的了,开上千朵花的山茶树,对于偏居滇南一隅的我,还是第一次听闻。怀着好奇心驱车赶到西三彝乡,依乌说,独家寨藏在基都山的多依凹子里,没有车路,要淌一身热汗才能步行到达呢。听说是一段遥远的路程,我的心凉了半截,但山茶花的魅力,还是吸引着我前往。一路上,细碎的喜鹊花枝在风中纷扬,清香的苦刺花丛在阳光下曼舞,蜜蜂醉唱着飞来飞去,弥漫山野的芬芳像山泉清冽着热切的心田。大约两个钟头后,远远地,寻见山林中有七八间灰瓦红墙房屋的独家寨掩在青枝翠叶中,一户人家柴门木栅的院子里,一棵高大的山茶树披美缤纷,鲜艳的花朵逸出碧绿的树叶,竞相绽放,仿佛众花之神在举行一场春天的仪式,来路上上气不接下气的血热心跳顿有被花香沁凉安适之感。

推开柴门,有一位拄杖的老妇人立在茶花树下。她一身青衣,身材清瘦高挑,皱纹满面却白净温良,黑头巾下露出的银发在阳光下如灵光闪现。我用彝话问她咋会栽有这么好看的一棵山茶树,她却用弥勒土话回答说,这山茶树,我来这里几年,就陪了我几年了。听话听音,我觉得这棵山茶树不一般,有故事。坐在老妇人让给的竹凳上,我边欣赏茶花边向她打听。老妇人很开明,没有一点躲闪,她边说边笑,嘴角像是抹着蜜,遥远的鲜为人知的记忆如山茶花一样被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豁然打开。她白发苍苍的老伴穿着一件麻布褂子,握一把弯镰,从箐沟里掐了几枝带着露水的香椿回来,向我点点头就微笑着拉个草墩坐在山茶树下,笑眯眯地吸着水烟筒,笑眯眯地听着老伴讲故事,从口鼻中喷吐出来的烟雾,轻轻萦绕着悠闲的惬意与满足。老妇人的家是滇西的,具体是哪县哪寨,因为解放后更名改姓找不着了。老妇人情窦初开的年月,她现在的老伴、那时的小伙子赶马帮时因突遭变故,与同伙走失,一个人路过寨子歇她家的那个夜晚,家里遭遇一帮土匪突然洗劫,混乱中土匪掳走了她的爹娘,点燃了她家的茅屋。她现在的老伴、那时的小伙子趁乱将她抱进马驮子上的竹篮里,并急中生智将她家院子里栽着山茶花的土盆放进竹篮的另一头,牵着马驮着她和山茶树就往山里逃,不知翻过了多少座山,趟过了多少条河,来到那时荒无人烟的这大山凹子里,砍树,割草,垒土,起屋,茶花做媒,天星为证,生儿育女,刀耕火种。解放后,多依凹子因为只有他们一家人,政府就把这里定名为独家寨。随着日子的翻转,就像树大了要分枝杈,儿女子孙娶进嫁出家分家,独家变成七八户人家的寨子。老妇人说着笑着,那些苦涩的往事像风一样轻巧。她说,在当时逃难的路上艰难得要死,但这棵山茶树他们一直带在身边,没舍得扔掉,和她一样到这里落脚。60多年了,人树相伴,越活越旺盛,越开越好看。

老妇人还在笑着说,山茶花依然笑着开,而我的眼里像是被火一样的山茶花灼了一下。在这远离喧嚣的彝山深处,这凄美的山茶花,这娇艳的山茶花,凝聚着老妇人多少的辛酸、希望和念想啊。

独家遗世外,茶花随风舞。回转的路上,老妇人的笑脸,山茶花的笑脸,老是在我眼前恍惚。我想起了临沧博尚,那是我第一次离家走得最远的地方。17岁那年,运送新兵的军车从弥勒城出发,一路向西,颠簸着翻山越岭,把扑面而来的一条条河流,一个个山寨,一片片坝子晃在身后,5天后终于在博尚营盘的大操场上停车点名,分兵下连。

大青山下,南汀河畔,陌生的环境和气息,我感觉自己迷失在一个找不着北的很遥远的地方。

3个月严酷的训练结束,我被分配在特务连警卫排。记得第一次站岗,是在司令部大院。说是大院,“院墙”其实是由经过精心修剪、齐腰高的树丛围成的,三合土夯实的地面,除一层淡淡的青苔自由蔓延,被清扫得一尘不染的院心里站着一棵枝干苍劲、花朵灼灼的花树,晨阳初升,晨风乍起,氤氲的晨岚如纱轻笼,有几片花瓣轻轻飘落在我身边,我好奇地瞟了一眼花树,只见一位穿着4个兜军装的首长拿着相机在花树旁拍照,绿色军装上的红色领章帽徽与碧绿叶片间鲜艳的花朵相互映衬,俨然一幅赏心悦目、梦幻如诗的风景画,一下子使我因想家而孤独的心涌起一股暖流。在我家乡名叫“老远远”的山箐里,每逢暮冬腊月,也有一片叫山茶的小树林,迎着瑞雪和冻醒的春风宁静地灿然盛开粉红色的花朵。母亲带着我上山砍柴时,总会擗上含苞待放的几枝,用山草搓成绳勒住枝条插在柴捆头上挑回家,然后将山茶花插在装满山泉水的玻璃瓶子里,摆在堂屋最显眼的地方,不仅让寒屋陋室增辉溢彩,还常常引来串门的亲戚朋友称赞。一晚,家住对门山的表妹阿若推门进屋,立时被煤油灯火映照下娇颜欲滴、暗香迷离的山茶花惊喜了。她说,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花,在哪里采的?我也要去采。我对表妹阿若说,在“老远远”山箐里,那里有凶恶的野猪,有调皮的麇子,还有拱土的穿山甲,你咋敢去?喜欢你拿回去就是了。表妹阿若不好意思地眯着眼笑。母亲说,等会天晚了,你打着火把连人带花送阿若回去……

就在我陷入美好回忆,眼睛有点走火时,照完相的首长突然站在我面前说,小鬼,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我立正回答了首长。首长说,他老家在宜良,弥勒和宜良的山水连在一起,我们算是老乡。听首长这么一说,我紧张的神经顿时得以疏缓,大着胆子问首长,你照的那是什么花呀?首长说,连这个你都不知道?这是山茶花,是我们部队的宝贝——光荣花。就是你参军时乡亲们为你戴在胸前的那种花的原型,歌曲《再见吧,妈妈!》里唱的也是山茶花。我突然明白似地点点头。原来,家乡“老远远”山箐里普通的山茶花也可以在滇西的营盘里长这么大,开得这么好看。我想起了表妹阿若,要是她能见到这么美的山茶花,说不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呢!临走,首长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扬了一下手中的相机对我说,小老乡,好好站岗,我已经把你的英姿和山茶花装在相机里了。

博尚营盘里的山茶花飘落最后一片花瓣的日子,我被挑选随侦察大队奔赴遥远的燃烧着战火的边境执勤。一次执行排雷任务到达指定地域时,我和战友们惊奇地发现,这片云雾缭绕,潜藏着压发雷、绊发雷和反坦克地雷的丛林树冠上,居然缀满粉白色的小花,仿佛忧伤的思念,又似宁馨的箴言,有的还挂着青中透着几许紫红的果子。引路的民兵营长说,这是边民在战前栽种的油茶林,一朵花结一个果,果熟了摘回家榨油,是山茶中的一种。后来这里因为战争埋上地雷,近些年已经炸死炸伤过误入的边民和牛羊。我们排雷的目的,就是为了还平安于边民。为了找到已经被山茶树根和山茅草根紧紧抱伏在泥土中的地雷,我和战友们一字排开,用探雷针、扫雷器仔细搜索,仔细排除,绝不遗留一颗。我排雷的时候,在一棵山茶树下碰到了上层是绊发雷、下层是压发雷,旁边草坪下还设有跳雷的诡计雷场,正在满头大汗又必须小心翼翼作业时,一对小鸟欢叫着从头顶的山茶树枝上飞过,像风一样带起的花瓣,轻轻落在刚刚排出的已经锈蚀的绊发雷上,一阵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我感到战争与和平的距离近在咫尺,死亡面前也有鲜花,美丽与邪恶是如此亲近。夕阳西下红霞飞,我和战友手拉手走过排完地雷的油茶林,在远处观望的边民一片欢呼,报以热烈的掌声。收拾行装时,边民们一人折了一枝油茶花递过来,我们高兴地将笑靥盈盈的油茶花插在枪管上,哼唱着《打靶归来》的歌声愉快回营。

3年后的一天,我在战火中身负重伤,躺在担架上从老山前线被抬上直升机,人生第一次“飞”往昆明。消息传开,已经转业到省级机关工作的首长带着夫人来看我,他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打开一看,是首长当年在我第一次站岗时拍的照片,前景是一棵盛开的茶花树,树的一旁是背枪立正站岗的我。虽然照片是黑白的,但那时的那一幕,就像一部活色生香的电影片断,在我眼前晨风轻拂,花枝摇曳。首长对我这个小老乡的这一片情,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不久,父亲、母亲和表妹阿若也惊慌失措地来到我在昆明养伤的部队医院,在护士带领下推开病房门的一瞬,躺在病床上的我看到表妹阿若捧着一大束插在玻璃瓶子里的山茶花……

我的同乡、明末兵部右侍郎杨绳武,曾应皇宫侍御邓虚舟所求,应和而作《山茶和韵》,诗的第一句:“异种畸天末”,意思是有一种奇异的山茶花,孤零零地生长在遥远的地方。不知道我与山茶花的缘分是否“奇异”,但我明白,这一路走来,山茶花,美丽的山茶花,远我而近在心里,近我而远在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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