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葚熟了

我是1951年上小学的。学校在村子最南边的一个高台上，宽敞的院落，几间裱砖到顶的平房，不知道原来是哪家富户的宅子，以后变成了学校。每个教室里有一块黑板，课桌是四根方木支撑起来条形的木板，学生多课桌不够，就用土坯垒起一个台子代替课桌。教室里北墙上没有窗户，就是南墙上的几个窗户也格外窄小，墙皮涂上了一层黄泥，经年历月，也变得黑乎乎的，小窗透进的阳光不足以使黑暗的教室明亮起来。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学校和周围村的小学比较起来，已经被看作高标准的学校了。这，就是我们的“三味书屋”。

那时候一般农家的孩子能进入这样的学校，也可以引以自豪，时不时接受着其他孩子投来的羡慕目光。每当早饭后脖子上挂着一块木条镶嵌着的石板，腋下夹着用旧报纸包了皮的课本，往学校走去时，脸上总是放着光彩，内心充满激动。老师是本村念过几年书的中年男子，认真而负责，慈祥而严厉。语文课本上第一课是：人，一个人。手，一只手。一个人有两只手。第二课是：昨天是立冬，刮了一夜风，天气忽然变冷了。老师在墙上水泥涂抹的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字，领着学生一字一句读着，学生一边念着，一边在石板上“画”着字。

学校如此简陋，但我们却有很多乐趣，并不感到枯燥。课间的时候，学生们就坐在院子里的土地上，“丢手绢”、“找朋友”，偶尔也唱着“小燕子，穿花衣……”。教室西边台下是一片空地，长满了低矮的树丛，下课了学生都喜欢到那里去玩。蛐蛐鸣叫，蚂蚱蹦跳，树丛下开着叫不上名字来的小花，都让我们兴奋不已。这，就是我们的“百草园”。我们中午是没有午休习惯的，夏天吃完午饭，男孩就按上午的约定，三三两两来到学校东边的一个水坑，那里有下雨后街道流来的浑浊泥水。大家跳进不深的水中，或“扑腾扑腾”玩水，或打“水仗”，弄得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老师是有言在先的，任何人不许到水坑玩水。学生一进教室，哪个学生中午玩水了，他有一个有效的检验方法，用手指轻轻在你腿上一划，玩过水的就会出现一条白色的痕迹，那这个学生就要受罚，其实也就是到教室门口站上几分钟。

所以这些都在我的童年留下幸福的记忆。但是，我记忆最深的还是教室前边的那棵老桑树。它并不高大，但树身很粗，两个孩子才能合抱起来。我不知道它的年龄，但它枝繁叶茂，树冠像一把硕大的阳伞，在夏天的院子里投下一大片荫凉。每当春天的燕子刚刚从南方飞来，老桑树的枝头就吐出了嫩芽，开始像绿色的鹦鹉舌头，以后慢慢舒展开来，嫩绿鲜艳，特别是早晨，会有晶莹露珠从上面滴落下来，在干燥的地上留下一个个湿润的斑点。老师说桑叶可以养蚕，蚕会做茧，茧能抽丝，丝线可以织成五颜六色的绸缎。老师这番话引起了我们极大的好奇，也不知道是哪个学生从哪里找来了一纸蚕种，绵纸上星星点点布满规则的比米粒还小的白色蚕卵。过了两天，白色的米粒变成了黄色，又变成了黑色，第二天一条条黑色的小虫子从里面爬了出来，那位同学说，这就是幼蚕。我们从老桑树上采下最嫩的叶片，小蚕一点点、一点点蚕食着桑叶，慢慢它们变成了白色。蚕的食量越来越大，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肥胖，笨重得再也不爱动弹了。我们把它们放到细小的树枝上，过了两天蚕不见了，变成了一个个白色的绒球。我们把它们摘下来放在一张旧报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绒球的顶端被咬破，一只只白色小蛾围着小绒球扑腾着翅膀，好像是依旧留恋着它们的家，并不飞起来。小蛾的肚子越来越大，在报纸上艰难地爬行，身后留下一行行白色的“小米粒”。我们兴奋极了，这就是蚕一个生命的周期。

老桑树给我们带来的乐趣绝对不只是桑叶和养蚕。到了春末，桑叶老了，枝头吐出了花絮，花絮又变成了桑葚，桑葚由绿色变成了红色，再往后变成了紫色，挂在枝头晶莹剔透，像琥珀，像玛瑙，又像一个个紫色的小宝塔，可爱极了。据说桑葚特别好吃，甜甜的稍带一点酸味。要是能尝上两个，在那物质极贫乏的年代，田里的庄稼收获很少，能够让全家吃上饱饭都不容易，自然没有谁肯拿宝贵的土地来种水果了，所以吃水果对孩子们来说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奢侈。一张张笑脸，流着口水，眼巴巴望着老桑树的桑葚，可是谁都舍不得去摘下一个尝尝。忽然有一天下午，老师把我们都叫到老桑树底下，还搬来一个木梯，吩咐个子高、身体灵活的同学爬到树上摘桑葚。上边摘着，下边接着，不一会两个柳条簸箕就盛满了桑葚。老师拿来旧报纸，把桑葚分成等量的很多份，每个同学一份。同学们拿到自己的桑葚高兴的都不知道怎么好了，我品尝了几个，太好吃了！但是我没舍得吃完，要把桑葚留给妈妈、姐姐都尝一尝。

我把这个故事写出来，让10岁的外孙读了一遍。我问他：是我的小学生活好，还是你的小学生活好。他十分肯定地回答：当然是你们的小学生活好了，因为你们的小学生活充满了乐趣，而我们除了读书，玩的时间很少，也没有那么多充满好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