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奶奶家的枣树

祖母是童养媳，好多年没有回过娘家。

在我的印象里，她很少提到娘家人，就好像她根本没有娘家人一样。后来，我才知道祖母的娘家是真的没有多少人了。有血缘关系的大约只有一个兄长，又死得早，留下舅奶奶孤苦伶仃，没有生育儿女。

舅奶奶是祖母娘家唯一的亲人了。她来我们家的次数并不多，隔两三年才来一次，名副其实的稀客。每回见了面，祖母都要考考我，该怎么称呼她。但我确乎很忘事，站在她的面前，我有些手足无措，开不了口。祖母当然是不急不忙，轻言细语地启发我：就是前几年来过，给你枣儿吃的那个舅奶奶呀。

那枣儿的味道依稀还记得，只是早忘了喊她舅奶奶。我还愣着，祖母在一旁不停地唠叨：喊舅奶奶，喊舅奶奶呀。你多喊她几声，她就会多给你一些枣儿啊……

我仍然没有喊舅奶奶，一个劲儿地发窘，她却等不及了，主动与我亲热起来。她好像一点也不介意我的无礼和懵懂，无限深情地摸了摸我的脑袋，然后从背篓里掏出一大把枣子塞给我。

我慌忙跑开了，跑到没人的地方，怔忡地看着手中那一个个光洁圆润的枣子，不舍得马上就吃。那时节是秋天，金黄的秋天，处处是成熟的气息，有温暖的阳光照着我。那些枣子握在手里，喜在心头，有一种岁月积淀的沉甸甸的感觉。放到鼻子边上闻闻，有一股香喷喷、甜滋滋的味道，霎时掠过一种满足感和幸福感。

我突然变得有些迷离起来，现实的一切都幻化了，似乎在慢慢接近那棵枣树。是的，祖母一直没有去过舅奶奶家，我也一直没有去过。但我分明看见了，舅奶奶家门前那棵无比亲切的枣树，在我幼稚的目光里，它也许只是留在悠远时光背景下的一片隐约的剪影——

春日里，轻风缓缓而过，枣树的枝丫上流淌出一股略带清香的花味。那小小的淡黄的花密集排列着呢，香气袭人。人在下面张望着，那满树微微张开的枣花独自芬芳，惹人怜爱。说是花，其实却是无花的形态和色彩，像是夏夜里看到的漫天闪耀的星星，在阳光下透着一份含蓄的亮色。

到了金秋，枣树就变得更妖娆了。枝条几经秋风吹过，就开始变成淡淡的金黄，霜一打泛出微红。不断有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光顾树下，垂涎欲滴的样子。或举手而采，或登椅而摘，或像猴子一样攀树而上，甚而找来长竿击打，于是枣子如雨纷纷落下来……

祖母没有去过舅奶奶家，一直到离开人世。个中原因不甚明了。后来，舅奶奶也去世了。我只知道，我的祖母是从一个叫汪家湾的地方走出来的。那地方离我家不远，30多里地吧。现在物换境迁，舅奶奶家的那棵枣树怕早就荡然无存了。

在老家有一种说法，枣树老了，就会无声地分出许多枝丫。血脉流淌，子孙绵延，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个枝丫而已。我会是哪棵枣树上的哪一个枝丫呢？

每个人都无法回到过去。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问自己：这辈子，我还能找到像模像样的理由，去汪家湾那里走一走，看一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