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情思

许冠华发表于2014年10月22日09:27:58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凤凰树 凤凰木 散文美文 许冠华

中心小学有两棵凤凰树。一棵在我们教室窗前,一棵在学校围墙拐角处。树并不挺拔,但到了季节,总开满火红火红的凤凰花。很远都能看见,几乎成了学校的标志。

偏远地方的孩子读书特别难。我读完四年初小,就走读了两间学校。而且离家都很远。要读高小,就得考圩镇的中心小学,离家更远,必须内宿住校。

我考上中心小学时,未满十周岁,分到五年级甲班。卢灼华老师是班主任,教我们语文课。他就住在教室后面的房间。晚上,很多时候,他都在教室的课桌上备课改作业。

内宿的学生并不多,男同学不分班级,都挤住在一间大屋里。房子没有门,是一间低于地面,又深,又长,又黑,又潮,又不通风的大通间。听说,以前是杉木栏存放棺材的库房。

那时,还没有电灯,每人自备一盏小煤油灯,豆大的灯光照不见三尺远。每天晚上熄灯,宿舍就黑得可怕。我们几个年纪小的,都挤到一起过夜。

开学之初,天气未冷,稍大的同学都回家住宿。每到天黑,我都很害怕。好在教室并不远,卢老师就住在教室后面。只要那里有灯光,我就放心。那时并不要求上自修,但一到天黑,我都捧上油灯到教室去。靠近老师,心里才踏实。

其实在教室也无事可做。反反复复看几本连环画图书。有一回,卢老师给我一本《朝鲜战地散记》,说:看些其他书吧!会对你有帮助的。这是我第一次读到除语文课本外的文字书。我被书中故事吸引,被志愿军英雄事迹感动着,开始尝到读书的乐趣。

老师备完课,把他的大油灯放到我的面前。眼前一下子亮了很多。老师要我复述一段书中的故事,叫我朗读《志愿军军歌》的歌词,还为我绘声绘色地读了一段书中的章节,把书中对夜景的描写,情节的紧张,侦察兵机智勇敢,敌人狼狈逃窜,叙述得生动、传神。我很入迷,这时,才知道原来读书也可以读得这样活泼动听。太吸引我了。卢老师可能犯了鼻炎,读起来鼻音很重,但我听起来却很悦耳动听。

教 室窗前的凤凰花开得很旺盛。一簇簇就像一团团火焰,看了让人振奋。卢老师说:凤凰花有灵性。有凤凰花伴着读书,特别入心入脑。凤凰花是吉祥花,它开花了,学生就毕业了。又以满树繁花迎来新生入学。他就是刚送走了六甲班一批毕业生,又迎来了五甲班的新生。话间,他很自豪,对凤凰花很虔诚,充满崇拜。

夏秋的傍晚,是最有气氛 的。老师晚饭后打完球,就带我们到大头塘去冲凉,游水。这水塘面积很大,三面是稻田,一面靠着大路,在塘尾处长满莲藕。这时,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老远就能闻到荷花沁人的清香。

周围的景色很美。夕阳西下,顺着小河望去,两岸是绿油油的秧苗,淡淡的夕阳下面,波光绿影,煞是好看。远望天际,余晖脉脉,映衬着变幻的云头,变化出你所能想象得到的有趣的形象。一会象狮,象虎;一会象老人,象村妇。变化无常。我们泡在水里,清凉爽快。又听着卢老师引导我们观物赏景,充满奇趣,真是太惬意了。

有时跟着卢老师散步,也是很长见识的。他边走边讲故事,有时出一条谜语,猜得我们两眼发直。有时,他会背一首古诗,然后,又手舞足蹈地讲解一番。跟老师在一起,真是其乐无穷。

那 时,五年级才 开始学写作文。卢老师改作文非常细致。文中的好句子,用了好词语,他都要圈点出来,在旁边加了点评。所以,每次发还作文,我都迫不及待地去读老师写的评语。

平常,课堂上评讲作文,卢老师总叫我先读自己的作文,他再评点,然后贴堂。我的心里美滋滋的。我经常盼望双周星期六,因为那是作文的规定时间。

上语文课,老师总爱提问我,有时朗读课文,有时回答问题。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先读熟第二天老师要讲的课文,到上课时,我完全可以背出来。

有一次,刚教诗歌《古城》,老师叫我读课文,我就学着老师朗读的节奏,不用看书本,全篇背诵:这原是一座古城/古老而又荒凉/三面环绕山岭/一面紧靠大江/城外千山万水/山上草木不长/每当日暮风起/就象无边的坟场/江水日夜奔腾/涛声恰似虎狼/人们活不下去/家家四处逃荒/逃到哪里不是一样/这里有虎/哪里有狼……。我大声地带着大 家读。很快,大家 都能背出来了。卢老师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他的笑脸,就像窗外的凤凰花,绽放出灿烂的光。

1958年的秋冬,正是全民大炼钢铁的时候。有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学校组织劳动,大的同学去碎铁矿石,小的少先队员到秋收的稻田拾稻穗。大片大片的稻子都熟透了。割空的稻田遗落不少稻穗,我们拾得很起劲,直到太阳快下山才结束。辅导员把稻穗带回去,我们就地解散。

眼看天快黑了,我赶紧往家里跑。就算这样跑,也未必能赶在天黑前到家,因为离家还有七八里路。

第二天晚上,我也是天黑了才回到学校的。因挑了些柴米,走也走不快。到了学校,却发现学校静得出奇。宿舍黑洞洞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往常,这个时候,大家都回来了。

我急忙放下带来的东西,连油灯都不敢点亮,连忙跑到球场去,那里空旷,还有些光线。急盼着有同学早些回来。

天黑下来了。初冬的北风,伴着早结的秋露,给人带来一丝丝寒意。周围都没有灯火,静得使我感到孤独和害怕。

渐渐我听到了人声,是几位老师从校外回来了。我跑了过去。卢老师也在,他见到我,感到很奇怪。他问我:你不知道学校放两周农忙假吗?我们老师都下乡支援秋收了,你怎么回学校了呢?

这时,我才真正为难了。其他同学已不可能回来。就我一个人要在大宿舍住一晚,太吓人了,比现在跑回家还可怕。但要模黑走近十里路回家,其间要经过山林,还有坟地……。我不敢往下想,哇地哭了。

卢老师搂着我,摸着我的头,安慰我。他叫我别害怕,今晚就跟他一起睡,明天再回去。我惊魂未定地靠在老师怀里,心里充满感激。

第二学期开学,已是春雨潇潇了。冷风夹着细雨,湿冷湿冷。

开学头一天,我就没有见到卢老师。学校组织高年级学生去植树。带我们班的是一位新老师。他姓孔。从他口气中知道,他是来接替卢老师的。
大家都很惊讶。我更忐忑不安起来。因为教我们数学的毛宗旭老师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学校的。我耽心卢老师也离开我们。我不敢问,其实,问也未必有人知道。只听圩街年纪大的同学说:假期学校晚上总开会,好象批斗卢老师,说他是漏划的右派。我不知右派是什么,更为老师耽心。

有一天,卢老师真的要走了。

在我们上自然课的时候,他挑着行李,从教室后面的房间走出来,悄悄地从教室后门走出去。

上课的老师停下来。同学们都无声地回过头看。我一阵慌乱,呆坐在座位上。

好一会,我才回过神来,急急举手报告,我要上厕所。老师点头同意,我就冲出了教室。

学校的泥砖围墙早塌了,留下一个很大的缺口,就成了抄近走出圩镇大路的通道。卢老师正是从这里转出大路的。再向前就是拐弯墙角了。卢老师低着头,顶着毛毛细雨,不紧不慢地走着,既不戴帽,也不打伞,任由着雨丝吹洒。

他决不知我跟在后面。他就要转过拐角了。情急之下,我突然大声地背诗:“这原是一座古城/古老而又荒凉/三面环绕山岭/一面紧靠大江/……”。
听到声音,老师停了脚步。他回转身,凝望着我,点了点头。我扑过去,紧紧地靠在老师身上。卢老师什么话也没说,只用手摸了摸我的头。我含着泪,老师也含着泪。泪眼相对,话在无言之中……。

身边这棵凤凰树,早已退冬落叶,光秃秃的,只有一些枝杈。但春天来了,很快就会长出嫩芽。到了夏秋之交,又会开满一丛丛,一簇簇火红火红的凤凰花。可是,老师走了,再也不能跟我们一起,欣赏他最爱的凤凰花了。我的泪水成串地掉下来……。

卢老师轻轻地摸着我的头。就象他平时喜欢摸着他窗前的凤凰树一样。他没有说话,只轻轻地松开我,摆了摆手,示意我回去。

他转过身,悄然地走了。我透过泪眼,目送着卢老师微驼的背影远去。泪水汩汩地流了出来。

我不知道老师家在何方,此行要走多远,途中可 有地方避风躲雨。我举目茫然,心里满是惆怅。

此后,我对凤凰树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情感。因为,我每见到凤凰花开,就忆起我的恩师。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再没有见过卢老师,甚至,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师恩难忘。倘若我能遇到卢灼华老师的家人,亲人,抑或知情人,那该多好!也许能从中知道恩师的后来,亦好了却我几十年来对他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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