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树下的约会

吴泰昌发表于2014年10月27日11:28:47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海棠花 海棠树 吴泰昌 散文美文

1985年3月,巴金从上海来北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一晃巴老竟三年没进京了。他下飞机刚住定,就说这次想去看望几位老朋友,首先提到叶老,他急切地询问:“叶老是否还在医院里?”

叶圣陶已九十一岁高龄,是国内文坛德高望重的长者。叶老不老,给人留下的印象,他犹如逢春的老树。他老人家走路硬朗,说话气足,每天还能喝点黄酒、葡萄酒或啤酒。大家都为他的健康高兴,从心眼里祝愿他百年长寿。可近一两年,虽无大病,他却也数次住医院,胆结石手术两次,他明显感到精力不如前几年了,但比起同辈人来总还算好。

巴金看望叶老的信前一天我已捎给叶家,这天一早,叶老长子至善提前去北京医院。叶老不安地在等候。巴金走近时,叶老向前紧紧地抓住巴金的双手:“你好!”巴金说:“叶老,您好,我们都很想念你。”叶老又接着说:“你要多加保重,多加保重!”叶老送巴金一本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自著散文甲集,巴金翻看着这精致的厚厚的一本,看着叶老题签的核桃般大的字,高兴地说:“叶老,您写了这么多,您要多注意休息。”叶老说:“我写不了什么了,你还年轻,要注意身体,多写点。”至善、小林和我坐在旁边,听他俩亲切愉快地交谈,竟忘了这里是病房。一个多小时很快过去了,巴金说还要去二楼看望也在住院的周扬。告别时,叶老依恋不舍,拄着拐杖,由家人搀扶着,一直送到过道,不住地招手:“多保重,下次见,秋天见,再见!”

叶老住院,每次都想早点出来。他太重感情,舍不得住了几十年的四合院里的一切,舍不得他的亲人和来来往往的熟人朋友。他不习惯病房里过于寂静的生活。

叶老家院子东北角上有棵上了年岁的海棠树,每年四月中旬开花。1974年,叶老整八十岁,他与四位少小在家乡熟悉的好友:俞平伯、顾颉刚、王伯祥、章元善约定,每年4月19日这天来家里小聚,观赏海棠花,叙叙旧。约会头一次,人齐。中间,茅盾突然来访,茅盾居处离叶家不远。给茅盾上了一杯新茶。在座的,像平伯、颉刚自然早熟,但后来联系也不多,他同叶老聊了一会,看人多,交流不够,就以有事为由先走了。叶老未向他说明这个约会,也未留他午宴。1981年的这一天上午,我去叶老家,叶老留我中午一道酌饮。王伯祥先生走了,顾先生也过世,只见到俞先生和章先生。章老我根本不熟,后来知道是至善的表舅,不是搞文化的。那天天气不好,恰逢阴雨,庭院去不了,大家只好都在客厅里散坐交谈。我听几位老人在说。叶老当天有日记:

四月十四日 星期二

今日天不作美,邀元善、平伯看海棠,而适下雨,一不能伫立庭中,二不能在花下拍照。既已约定,不便更改,固今至善以车往迎元善、平伯及平伯之女俞成来。平伯携曲园公所书右台山馆联语并平伯之祖父、祖母书画扇画来,供大家欣赏。既而小夏来,不能在庭中照相,只在室内照相多幅,想其中当有较好者可以洗印分赠。

孔令境之夫人及女儿来访,她们以雁冰之丧自沪来京,闲谈许久乃去。既而吴泰昌来,渠方从南方回来。

十二点聚餐,一点桌八人,元善、平伯、俞成、泰昌、至善、至美、至诚与余。此次调云治肴特用心,桌面陈设及上菜皆由兀真为之,事事合适,余深感满意。饮啖谈笑历一小时以上。由永和送二老回去,顺便携扬扬往儿童医院看病。

经叶老介绍,我初次见到俞先生,并和他聊起来。俞先生话不多,我和他聊了一会。他说,别人以为我是苏州人,因为我同苏州熟,也有不少好朋友是苏州人。像圣陶先生就是苏州人。我是浙江德清人。还有,我在清华大学教过多年书,有些人以为我是清华毕业的,其实我是北大毕业的,这和朱自清这点类似,朱先生在清华大学执教多年,做了长时间国文系主任,但他也不是清华毕业的,而是北大毕业的,学的是哲学。俞先生说,有些过去的事现在有些人弄不清楚了,比如,我现在的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前身就是北大文学研究所,1952年院系调整时,北大设立的,1956年中国社会科学学部(现在的中国社科院)要了去。俞先生问我是哪年进北大中文系的,我说1955年,他说那时我还在北大,文学所在哲学楼,我知道,点了点头。

叶老看我们谈得好,对我说俞先生的字写得好,楷书有神韵,还不当面求张字,俞先生将他三里河的住址电话写给我,说欢迎我有空去玩。叶老看俞先生和我有兴趣地交谈,他说:俞先生读书多,记性也好,你以后要多向他讨教。

此后我去俞先生家几次,他也赐了我字。有次,他和我坐在客厅大桌边合了影,桌子上还放了一罐黄酒,俞先生说,我不喝酒,在叶家看你能喝,今天准备的。

我记得,俞先生有个时期,在家翻看林纾翻译的小说,他说林译小说过去看过一些,值得一看,现在想补看一些,尽量看齐,他还建议我,有空时不妨也看看,他还说,本子小,字数也不多,带起来也方便。那时,他也不时写点词曲,他曾托我转过词曲作品给香港有关报纸。

1983年冬天,叶老早早地带信给冰心,邀请她明年春天来家里看海棠花,冰心也在早早地盼望着这一天。她虽骨折住过院、谢绝了社交活动,但她十分乐意,甚至有点翘盼这次聚会。1984年春天,对叶老一家来说真是太不顺利了,先是叶老住院手术,跟着至善住院手术,接着从南京来协助叶老整理文稿的次子至诚也住院手术。这年叶老家的海棠花依旧盛开,可谁有心思去促成这件雅事?叶老多次说:“对不起冰心,今年请不了她了,明年吧!”不巧,真不巧,到春天海棠花盛开时,他又在医院里。他没忘记这次约会,又多次说对不起冰心。他不再说明年了,但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他的期望。叶老在病中还如此情感诚挚地惦念着亲友。那些年朱光潜先生身体不好,我每次去北大回来,叶老常要问我去看了朱先生没有,他走路怎样?上下楼梯要小心,千万带个口信问候问候。文化界许多活动都想请叶老光临,一般的活动由至善代表,有些活动叶老坚持要去。1984年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纪念老舍85诞辰的会,叶老正在病中,可他说:“老舍含冤屈死,这个会,一定要去!”会议中间,我在大厅里忽然见到叶老拖着碎步往外走,他的孙媳也是他的秘书兀真悄悄告诉我叶老发烧了。叶老叫我告诉老舍夫人胡絜青,他早退了。

叶老办事素来认真严谨,与叶老有过接触的人谈起这点都深有感触。1977年,我在《人民文学》杂志社时,有天我刚从叶老家回到办公室,有人送来一封信,拆开来看,原来是叶老的,墨渍还未干,我好生奇怪。看信后才知道,刚才叶老谈话时提到的一件事,我走后他从家里人那里知道他说的有些细节不确,怕我与别人谈起,以讹传讹,所以追写这封短笺来“更正”。叶家颇有点这种“更正”的家风。也就在叶老写信给我“更正”时期,叶至善也来了回这样的“更正”,那天我们三人同他闲聊时,他说现在有的作家拼命想办法要出书,不管书是否写得好,书出来后看看也不怎么样,他具体地举了个例子。

事后他想起被举例的人名讲错了,也赶快写信给我“更正”,同时在场的另外两位和他办公室近,他亲自去说清楚。我保留了几十年前至善写的这封信原件,发表时我隐去了被举例人的名字,只保留姓氏,所提书名也略去:

泰昌同志:

昨天跟您谈到的水平不高的同志,应为××。他在我们这里出版过两部中篇……都是编辑部花了很大气力帮他修改的。出版后一看,也不过如此,所以有这个印象。

半夜醒来,忽然想到曾经读过××同志的几篇相声,那两部中篇肯定不是他写的。那么是谁写的呢?直到天亮才想出来,是××。两位同志都姓×(同姓),我把他们搞混了。因而连忙写信,向您更正。昨天听到咱们谈话的,还有张葆莘等两位同志。我立刻去社里跟他们说明,以挽回影响。此祝

编安

叶至善23晨

叶老对自己的文稿更是反复推敲,连标点版式都不放过。他曾为《人民文学》写过一首诗,在附函中说:“倘以为可用,希照式排版,校样望交下一观。”由于编辑工作的粗心,发表这首诗的版式有不合叶老心意之处,我向叶老道歉过,所以这件事印象极深。

叶老的文学成就是多方面的,小说、童话、诗、词、散文。从成果来看,散文是他数量最多,使用最久,也最自如的体裁。叶老的散文影响大,受到几代读者的喜爱。可惜他的散文结集出版的并不多。

1981年,至善、至诚兄弟帮父亲整理出版了散文甲集,四五十万言。照理说有至善他俩细心编选,叶老大可不必再亲自过问,但他却坚持一一校看这些旧作,改正误排的错别字和文言成分过重的地方,标题不合适的也重新拟定……叶老是在视力越来越弱,精力越来越不济的情况下,戴着老花镜,手执放大镜,在强烈的日光灯直射下一页一页阅看这些文稿和校样的。本文开头说到叶老在医院里送给巴金的书就是这本散文甲集。巴金听说叶老为了这本书费去了不少心血,边翻看边激动地说,“叶老,要注意好休息,眼睛不行时就不看或少看。”

1987年4月22日冰心终于去了叶家拜望叶老,并观赏了叶家庭院里的海棠花。

1987年4月初,叶老从北京医院住院暂时回家,精神气色都不错。22日下午叶老派车接冰心来家里,叶老很高兴,冰心也很高兴。社会上、文艺界都很关心他们的近况,至善建议《文艺报》发一个短消息,配张他们两人的合影。老人怕人多,那天没有通知新闻界,冰心家的陈恕带来了摄像机,在忙着录,陈钢拍了好些照片。我请至善写文字,去找陈钢要张图片。叶老对至善说,冰心客气,说感谢我帮她出书,亲自写文字宣传稿,这些话消息里都不要提了。冰心将自己的许多书给了开明出,这是对开明的支持,该谢谢她。

冰心说,叶老是同行中我最钦佩的一位前辈,他办事最认真。

1987年初秋,叶老在家庭院海棠树下散步,至善、至诚陪父亲闲聊,正巧那天我也在。那天叶老闲聊的时间不短,他的大孙媳兼秘书兀真为我们拍了不少照片。次年叶老就辞世了。

今年10月28日是叶圣陶诞辰120周年纪念日,叶家庭院里挺拔的海棠树一直在伴着他。

◆ 吴泰昌【作者简介】

吴泰昌 1938年生,安徽省当涂县人。1955年至1964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本科、研究生毕业。1984年至1998年任《文艺报》副总编、编审。五、六届中国作协全委,七届名誉委员。已出版著作20余部,近著有《我亲历的巴金往事》《我认识的钱钟书》《我认识的朱光潜》《我知道的冰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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