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夹竹桃

沈胜衣发表于2014年11月04日23:03:26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夹竹桃 生生不息 沈胜衣 散文美文

夹竹桃一头联系着死(包括其剧毒),另一头联系的是生(再恶劣的环境也可生长),展示着大自然生生死死间的端然气度。

欧洲游,处处邂逅夹竹桃的倩影。炎夏,在一间相伴十年而即将倒闭的旧书店,淘得一本《中国植物志·第六十三卷》,该卷主要收载夹竹桃科,当中的夹竹桃、鸡蛋花、黄蝉、狗牙花等都在炎夏盛开。在此,且把此文作为最后一次淘书的留念之一。

由此想到不久前的欧游,也处处邂逅夹竹桃的艳丽倩影:

重访巴黎,再游枫丹白露,皇宫花园湖边一座古老雕像下,八年前曾遇到一对银发老夫妇在此迷醉拥吻,偷拍下这典型的法兰西情景,那是当初巴黎之行的第一天。如今第二次跟巴黎说再见之时,来到同一地方,想起那两个老人现在不知道怎样了,却见极清澈的蓝天下,数树夹竹桃开得甚妍,清新的红花吹弹欲破,静谧相对数百年不变的宫殿塑像。那样一个吻、这样一些花,在穿越的时空中共同见证流逝岁月。

伟大属于罗马,一入这个光辉古国都,随处可见古建筑,随处可见夹竹桃——吴稼祥《三个人的罗马》写道:“到罗马,有几样东西你是无法逃避的,雕塑和绘画,废墟和教堂,夹竹桃和蓝天。”让我特别留意的是罗马竞技场(圆形剧场),这座凝聚着辉煌与血腥、智慧与国力的著名建筑,虽然内里已被掏空昔日帝国的喧嚣风流,但仅是屹立近两千年的外壳,就足以撑起罗马曾经的荣光;在这壮观的竞技场遗址旁,有几树夹竹桃盛开着娇俏繁花,草坪上还有悠闲信步的鸽子,鲜活、自由、弱小的花鸟,与沉寂、顽强、庞大的废墟并立,时近黄昏,明净的夕阳斜晖下有种说不出的反差味道,仿佛历史,仿佛命运。

住在罗马这“七丘之城”郊外的其中一个山丘上,深夜,到酒店园林的夹竹桃树影下抽烟,仰看了好一会星空。那些星光,一直照耀着这座永恒之城,保存了古罗马的印记讯息。临别的夏至早晨,再到花园散步,看那一大丛清丽的夹竹桃攀生到门墙之上,门扉虚掩,花儿在静静俯瞰脚下的罗马城。然后就是道别了,六月醉人的蓝天阳光下,一路夹竹桃仿佛夹道相送去机场,在这花团锦簇的记忆中,带着未得畅游的遗憾和心愿,离开意大利……

夹竹桃是贯穿罗马古今的,近两千年前,博学多才的老普利尼在其自然百科全书《博物志》就记载,夹竹桃是“常绿植物,外观近似玫瑰树,茎干分叉为多数枝条;对驮兽、山羊和绵羊有毒,却是人类的蛇毒解毒剂。”以上内容转引自美国艾米·史都华《邪恶植物博览会》,但该书指出,最后一句有误,因为夹竹桃本身的毒性,被蛇咬后再用夹竹桃的话,“唯一帮助是迅速慈悲地死亡。”

写下《博物志》两年后,维苏威火山爆发,吞噬了庞贝城,老普利尼赶到现场指挥救援、疏散居民(这位学者、作家还是官员和军人,时任海军舰队司令),兼观察记录这场巨变,结果可能因吸进火山气体中毒而猝逝。过了一千多年,庞贝“出土”,由于是被火山灰土将全城几乎瞬间整体掩埋,得以完好地定格保存了古罗马城市生活的种种状貌,其中包括发现,当时一户人家后花园种满了夹竹桃。

既“邪恶”又正面

到当代,吴冠中在一则绘画手记中写道:“我曾经在罗马时代的庞贝遗址中见过盛开的夹竹桃,开得正欢,鲜花一味展现自身的青春之美,不关心周遭环境的衰颓。”——沧桑废墟中的夹竹桃,正与我在罗马竞技场所见所感相合。

吴冠中这段忆述,是在谈他画的国内题材《桃花季节》时的感触联想,而真正画过古罗马夹竹桃的名家也不少。如唯美主义大师克里姆特,青年时期创作的古希腊罗马主题作品就常出现此花。有一回夹竹桃盛开、带来初夏气息的时节,偶遇他的《少女与夹竹桃》,不像后期名作那样瑰丽惊艳,画面是一片宁静温柔气氛,艳红的夹竹桃树下,两个古典少女捧起面前的繁花凝神观赏。那么静美,仿佛手指拂过,眼前的画册真的会开花一样……

至于法国的夹竹桃,梵高旅居期间画过不止一幅,那份集怒放与颓败于一身、既挣扎又安然之美,与他的向日葵、丝柏树等一脉相承,展示了与上两位不一样的现代风骨。

说到法国,儿童文学作家保罗·贾克·邦逊写过一本《西米特拉的孤儿们》,里面一个细节是,有人为小女孩带来了夹竹桃树苗作为生日礼物。刚巧,今年我的公历农历生日都在法国度过,看枫丹白露夹竹桃那天,正是农历生日。

不过,送夹竹桃做礼物可要小心,它的花语固然可表示“深刻的友情”,但同时又代表“危险”。在夹竹桃的原产地之一印度,泰戈尔写过一个剧本《红夹竹桃》,里面的此花同样是“心的礼物”,但却寓示了送花男子和收花女子的悲剧命运,它带着凶恶的预兆,那如鲜血般的花色,“有一种迷人的忧虑”。——这种险恶,源于前面已提到的夹竹桃的毒性。

夹竹桃是举世闻名的剧毒植物,它的花、叶、皮、根、茎、种子、乳汁,全都含有极强毒素,可致人畜死亡,甚至焚烧时产生的烟雾、采自其花酿的蜜亦然。《邪恶植物博览会》介绍,夹竹桃因此卷入了不少谋杀和意外死亡事件,还常出现安养院的老人以之自杀的案例。这使我想起有一回去参观本地老人院,看到遍栽的夹竹桃,就曾提醒主办方,小心勿让长者误采中毒。

但同时,夹竹桃又用作杀虫剂,还能入药,更能以毒攻毒地吸收有毒有害气体,抗烟雾粉尘等污染,可治理环境。矛盾统一的特性,使这种“邪恶植物”有着正面形象,原草《花言草语》就将夹竹桃称为植物界的“正人君子”,因为它的毒性能驱虫害,而且只要不去动它则它不会伤害人。

当然,夹竹桃受人欢迎,更主要还是它花如桃、叶似竹的独特美态,加上繁殖适应能力极强,遂成为广布各地的绿化观赏植物。如桥东里《花花果果,枝枝蔓蔓》说的:“人们之所以明明知道它有毒,却依然重用它,也许是无法抗拒它的美。”(另关于夹竹桃究竟是叶还是茎似竹,古人有过不同意见,桥东里作了梳理介绍。总的来说,应该是指叶。)

对于夹竹桃的评价,郑逸梅《花果小品》有言:“竹之萧疏,桃之冶妍,在卉木中各具其胜,惟夹竹桃得兼而有之。夏日园林,获此一丛,以为点缀……洵佳品也。”

黄岳渊父子所撰《花经》,对夹竹桃的赞语与郑逸梅相近(后世不少植物书就此的用词都可追溯到郑、黄),更进而云,此花乃“都市庭园之唯一佳品。”

其实夹竹桃在南方的花期不止于夏日,因此清人谢堃《花木小志》的评价拔得更高,曰:“枝干婆娑,高出檐际,一花数蕊,百枝齐放,周年不绝,一大观也。回视江南草木,真傀儡耳。”简直要将夹竹桃视为花中之王了。

何时移植至中国?

《花经》说:“夹竹桃在吾国首由域外移植于岭南,而后再传及各地。”此为确当之论。来源的域外,是中亚的伊朗等原产地,至于移植的具体时代、特别是进入我国典籍记载的时间,则有可细辨之处。

首先,夏纬瑛《植物名释札记》谓夹竹桃之名见于明人王象晋《群芳谱》,《中国树木志·第四卷》、《广州植物志》的夹竹桃名称后也括注出处为《群芳谱》,是不够严谨的。

不过《群芳谱》对夹竹桃的描写确实好:“花五瓣,长筒,瓣微尖……自春及秋逐旋继开,妩媚堪赏……五六月时配白茉莉,妇人簪髻,娇袅可挹。”后二语尤其风情摇曳,经清初陈淏子《花镜》不注来历就抄袭过去,流传更广,桥东里的《花花果果,枝枝蔓蔓》,就因欣赏陈淏子书中这个情景而将夹竹桃篇副题定为“明知花有毒,偏向髻边簪。”

其次,夹竹桃之名比《群芳谱》更早的出处,一般会引用元代李衎的《竹谱详录》,如那本《中国植物志·第六十三卷》(不过它将《竹谱详录》简化作《竹谱》,更将作者名误作李卫。)

李衎是博学的高官兼画家,特别爱竹,写了《竹谱》、《竹谱详录》两本书,收集数百个品种,征引大量文献后分类逐一记之,其中“有名而非竹品”中有夹竹桃:“夹竹桃自南方来,名拘那夷,又名拘拏儿。花红类桃,其根叶似竹而不劲,足供盆槛之玩。”

这段话被很多人视为夹竹桃在我国最早的记载。“自南方来”,熊大桐主编《中国林业科学技术史》谓“实指从西域引入”,但正如上引的《花经》,反映的其实是当时夹竹桃已从西域引种到我国南方,很可能已经归化后才北上,那么夹竹桃进入我国,就是李衎所在的13世纪后期至14世纪前期之前的事了。这从他记录的夹竹桃原名可以佐证,12世纪南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有载:“枸那花,叶瘦长,略似杨柳。夏开淡红花,一朵数十萼,至深秋犹有之。”贾祖璋《花与文学》的《叶疏疑竹花似桃》篇认为这就是夹竹桃。与范成大同时期、袭录范书的周去非《岭外代答》记拘那花,文字略有增补,杨武泉在该书校注中引《云南植物志·第三卷》,也认为是指夹竹桃。

第三,夹竹桃引种入我国,甚至有可能比宋代还早。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记夹竹桃,引李衎关于夹竹桃名拘那夷等语后,复引周亮工《闽小记》所转引的曾师建《闽中记》:“南方花有北地所无者,阇提、茉莉、枸那异,皆出西域。盛传闽中枸那卫即枸那异,夹竹桃也。”曾师建是南宋人,他提供了夹竹桃的其他近音译名,而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就载有:“俱那卫,叶如竹,三茎一层,茎端分条如贞桐,花小……”这样说来,夹竹桃似乎于段成式所在的9世纪之前就传入了!当然,俱那卫是否即夹竹桃,“盛传”而已,段成式的描述与夹竹桃有相似也有未能对得上的地方;但所览植物书籍涉及夹竹桃的,都没有引用《酉阳杂俎》这一则,作为个人发现,特录于此姑备一说。

第四,不仅如此,不仅夹竹桃这种植物,就连夹竹桃这个名字是否如主流意见所指始于李衎记载,都很成疑问。

北宋11世纪前半期李觏写过一首《弋阳县学北堂见夹竹桃花有感而作》,贾祖璋《叶疏疑竹花似桃》认为,该诗题目其实不是指“夹竹桃的花”,而是“夹竹的桃花”,即写的是一片桃树把一丛竹子围住的情景,他认为不应该“错误地把它作为夹竹桃的文献”,“李觏时代,中国还没有‘夹竹桃’这种植物,也没有‘夹竹桃’这个植物名称。”

可是,那句治学名言真是值得时时记取啊:“言有易,言无难。” 李觏时代中国可能已有“夹竹桃”这种植物,见上引《酉阳杂俎》;而已经有“夹竹桃”这个植物名称,证据更充分,李觏的诗并非孤例。雷寅威等编《中国历代百花诗选》收集了不少咏夹竹桃的古诗,其中就有与李觏时代相去不远的三位宋人:邹浩《移夹竹桃》,沈与求《夹竹桃花》,曹组《夹竹桃花》——难道会有那么多人去写桃树把竹夹住的特殊情景?况且那些诗中,都比李觏更明确就是写“夹竹桃的花”,如邹浩:“将谓轻红间老青,元来一本自然成。”其题目的“移”,是“更移此本家园去”,即成株迁栽。又如沈与求:“摇摇儿女花,挺挺君子操。一见适相逢,绸缪结深好。”那些如轻红儿女的桃花、似老青君子的竹叶,是同出“一本”、结为“深好”的,是咏一种植物而非桃、竹两种。

诗可以证史,文学有助科学考据,从这些宋诗可见,夹竹桃之进入中国和得名,都要比几成定论的李衎说要往前推,最迟在宋代已经出现了。

展示大自然的端然气度

转个话题吧。人们咏夹竹桃,常常会写它的桃、竹特征,然后再将桃、竹被传统赋予的人文意义转用于此(如沈与求诗),明人归有光看不过眼,在《房东夹竹桃花》中写道:“芳姿受命独,奚假桃竹名。”说此花本有自己独特的气质,无需借用桃竹那样的主流花木名气。

归有光此诗更主要的内容是以下几句:“昔来此花前,时闻步屟声。今日花自好,兹人已远行。无与共幽赏,长年锁空庭。昨来一启户,叹息泪纵横。”——对花忆人,里面有隐约的故事,但以归有光的风格,当然不会明说,只留下一份夹竹桃花下的幽隐怅怀。

郑逸梅的《花果小品》中也有一段回忆,记他初到上海时,居一小室,“窗前植夹竹桃数株,风来摇曳”,伴其凭案撰述,“着花繁茂,映书函稿筴以俱红。”他“盘桓其间,亦足排祛愁思不少。如是者凡半年,既而予移家别居,不再与花为伍矣。”——言下颇为依依,那段日子虽然困窘,却因夹竹桃而变得有情味、可回味了。

如此怀旧背景,让夹竹桃可成为追思消逝之花。甚至,它是与死亡相连的。吴淑芬《花的奇妙世界——四季花语录160则》介绍,古代意大利等地人们常用夹竹桃来作葬礼的装饰花,印度教徒也用它编成花圈,放在死者脸部作装饰。

这份伤逝气息,让我想起罗马竞技场和庞贝遗址上的夹竹桃,旧日繁华散尽,相依废墟如悼。

可是,这个象征还有另一面意味,正如那两处夹竹桃,有着柔弱却坚韧的勃勃生机,无视衰亡,自顾自“开得正欢”——生灭循环中,自存天道。夹竹桃一头联系着死(包括其剧毒),另一头联系的是生(再恶劣的环境也可生长),展示着大自然生生死死间的端然气度。

这又像我开头说的那间到写此文时已正式消失的旧书店,当日还买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死的怀念》,以书名作致意;但最终面对那本收载夹竹桃的《中国植物志·第六十三卷》却有所感悟:花开有时,花谢有时,然而总体意义上的花,总还是生生不息的。以此送别一些流逝的东西,初心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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