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白杨
谭长海发表于2014年11月22日04:39:00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白杨 守望 谭长海 散文美文
二十四年前,时令是春天,当火车哐当一声把我们一伙晕头转向的新兵吐在一个名叫花庄的小站上时,料峭的春寒硬生生地把我拽回到记忆中的冬日。面对满目萧条,心头不由一怔,心想,这大西北的冬天咋这幅模样,都阳春三月了,却不思归隐,还要咬着春天的屁股不依不饶地撒泼呢?正胡思乱想,脚下一绊,一抬头,目光就被道路旁那两溜高大挺直的树木所凝固,心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猛戳了一下。哦,白杨!似乎冥冥之中有人指点,我连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
是的,这正是白杨。能卓然挺立于贫瘠干旱的黄土高原的除了白杨还能是谁?能化苦难为福音,阻挡狂风沙暴、庇护良田村舍的除了白杨还能是谁?
仅仅一瞬之间,白杨那箭簇般直刺苍穹的伟岸、那铁杆虬枝的傲然就深深地镶进了我记忆的屏幕。
已经无法准确地描述当时的心情了。当白杨的身影不断扑入又不断退出我视野的时候,躁动和不安也随之而来,我希望脚下的路永无尽头。可是,当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时,一只脚已踏进了兵营。然而巧就巧在兵营恰好坐落在一片白杨林中。想到从此便可以与心仪已久的白杨树朝夕相伴,空茫茫的心一下就踏实了。
从走进兵舍的那一刻起,我的视线就一直攀援在窗外那一棵棵碗口粗细的白杨树上。虽然灰褐的枝桠间尚未爆出一粒粒嫩芽,但远远望去仍能触摸到粘附于树梢之上的那层毛茸茸的春消息。当我的目光最终耐不住寂寞越过纵横交错的枝桠,在千沟万壑、莽莽苍苍的黄土山峁间漫无目的地游荡时,悲壮、苍凉瞬间攫住了我的心。我不知道,养育了炎黄子孙的母亲呵,如果没有了这些虔诚的卫士,若干年后,你会不会从地球上消失?你汩汩的血脉还能绕过那九十九道湾吗?你羸弱的身子还能温暖千千万万个剽悍男儿、多情女儿的心吗?
黄土地缄口不言,白杨与我相对无语。仿佛在不经意中,干冷的空气已将一种沉甸甸的东西泵进了我那并不粗壮的血管。
新训生活单调而艰辛,展读家信成了众多新兵业余生活中最大的享受。尽管,很多时候我得承认,来自亲人的鼓励很重要,但毕竟太遥远、太抽象了,全不如白杨来得实实在在。这是真的,每当我一身汗一身泥地从训练场上归来,远远望见白杨那高大威猛的身影时,脚下那软绵绵的土地就似乎在一点一点地变得坚实起来。倘若能有幸避开班长的眼睛,偷暇躺在白杨林织就的阴凉下小憩片刻,就再好不过了。想一想吧,头枕着黄土地,眼瞅着横斜的枝影,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只静听生命“叭叭”的拔节声,是怎样的享受啊!现在想来,那苦涩的浪漫依旧令人心醉神往。
就像一首歌中唱的那样——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是的,我怎能忘记白杨,怎能忘记它与我结下的那段兄弟般的情谊呢?
那是到了新训中期的时候,完成了三大步伐,接下来就是投弹。每次拎起那颗沉沉的铁疙瘩,我就脚下打飘、心头发怵,30米处那条粗粗的白线总是露出一副嘲弄的面孔,这使我既怕又恨,投掷一次自卑感就叠加一层。
那天,班长终于再也无法忍受我的低能了,大手一挥,我就成了“专业”捡弹员。一下由骑士沦落为马伕,我无法面对这样的屈辱,抱着身旁那棵白杨树,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不知什么时候,排长走到我身后,他拍了拍我的肩头,递给我一条背包带,“向白杨树讨教吧。”排长抛下这句话,就默默地走开了。
从此,一条背包带就把我和白杨绑在了一起。我挥动一次手臂,白杨就痛苦地抖动一下身子。那段时间,我的胳膊肿了又消、消了又肿。考核那天,我怀着报复的快意,一口气将十枚手榴弹全部投出,如同长了眼睛,每一枚都落在了那条白线之上,直砸得它遍体鳞伤。在战友们愕然的眼神中,面对那棵白杨斑斑驳驳的躯干,我的眼泪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我知道,除了白杨,谁也无法读懂我此刻的心态!
然而,我们到底还是分手了。当天空中飘荡起如雪杨花的时候,随着一纸命令,我们30多个新兵一同被移植到一座隐藏在黄土山沟里的弹药仓库。一路上,惆怅和无奈不停地啃噬着我的心,我以为我们再无相守的机会了。其实,这焦虑实属多余。几个小时后,当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昏昏沉沉地跳下车时,白杨那熟悉的身影又一次闯进了我的眼帘。初始的一刻,我惊疑自己是否又回到了新兵营,但很快就辨出了熟悉中的陌生。在清冷的月光下,我一遍一遍地抚摸着那一棵棵壮硕的白杨,恍惚又回到了亲人们身边一样。兴奋使我禁不住眼眶泛潮。可事实上,第二天我才知道眼下所见到的只不过是一阕辉煌乐章的前奏。
早饭后,排长领着我们一帮新兵去库区熟悉地形。刚刚踏进库区,满沟满坡翻涌的绿浪就铺天盖地地扑面而来,一座座褐黄色的库房恬然地安卧在白杨林里。在连连的惊叹声中,我努力地想象白杨们最初走进这片土地时的艰辛,但生活的贫乏遏制了我的思维,白杨林如一道难解之谜从此横亘于胸。直到一年后,偶尔翻出一卷发黄的库史,心中的疑团才得以冰释。
那是一幅怎样荒凉的场景啊,风扬尘蔽天,遍地是盐碱,除了稀稀拉拉几丛毫无生气的蒿草,就再难觅到一丝绿色。但荒原未能阻遏英雄的脚步,一群刚刚经历了战火硝烟淘洗的军人赶着马匹、驮着帐篷浩浩荡荡地开赴而来。一年之后,几十幢库房和兵舍拔地而起,随后便是一小块一小块绿色在这一片土地上艰难地蔓延。其实,勿需太多的叙述,那一幢幢库房就是最好的证明。当初,苏联援建专家们把库房精心设计成黄土肤色的时候,也同时掺进了他们的绝望——任何企图给这片土地穿红着绿的想法都无异于神话。可是,神话却被一茬又一茬不信邪的仓库兵们涂抹成了现实。这期间需要付出多少的艰辛、勇气和智慧呵!也许,唯有这片白杨林才能诉说得清。
事实上,在大西北待久了才知道白杨并非什么稀罕之物,只要有人家的地方就有它的身影,只不过比起部队营院里那些成片成片的白杨林来未免相形见绌。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似乎驻守大西北的部队什么树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少了白杨。是着意的安排还是缘分?是士兵的气质更接近于白杨还是白杨本身就是士兵人格的化身?或许兼而有之。尽管,士兵们无法像白杨那样生生死死厮守着这片土地,但谁又能怀疑士兵们对这片土地的忠诚?
曾经在一次拉练途中邂逅一棵白杨,孤零零地竖在无垠的旷野中,如一柄远古征战将士遗落的巨剑。那一蓬灼灼的绿焰使阒寂的荒原充满了生命的温馨,也使我被生活磨钝了的心灵如电击般再次受到了巨大的震撼。虽然,这件事已过去了多年,可每每想起它那无惧无畏、只管攒足了劲往上挣的“独行侠”形象就不由怦然心动。
时至今日,我不得不承认,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起,白杨就已经成为我生命长河一道永不凋零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