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秋风扁豆花

张秀云发表于2014年12月03日23:02:48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扁豆 扁豆花 散文美文 张秀云

最近上班,总从一架扁豆花旁经过。那架扁豆紧挨着人行道,后面是两间老旧的小民房,扁豆藤沿着墙根爬上去,很诗意地覆盖了一大片屋瓦。茂密的绿叶丛里,一串串紫色的扁豆花挑出来,小小的,油光光的紫,鲜亮亮活泼泼的,一对一对,蝶翅儿般。风吹过,便似无数的蝶在叶丛中翩翩起舞。

常有一个老妇人,从老房子后面逼仄的院子里走出来,提一个小板凳,坐在扁豆架旁,择菜,剥毛豆,或者戴上老花镜缝补一件旧衣服。在她的身旁,有一只摇着尾巴的小黄狗,和两只笨拙的摇摆着走路的鸭子。我站在那儿看花时,老人就慈祥地笑,一脸的宁静和宽容,像极了乡下的老母亲。

在乡间,过日子的人家总离不开扁豆的。房前屋后,篱旁树下,初夏时节丢几粒扁豆种子,秋来就是一架白的紫的花,一架鲜绿的淡紫的扁豆。彼时茄子、豆角都罢园了,它成了餐桌上的主角,直到初冬。记忆中,母亲端一只小筐,把那薄薄的弯弯的扁豆角儿摘下来,撕去筋,切成丝,加蒜末爆炒。母亲做这些的时候,我正踩着小凳摘扁豆花,摘满满一衣袋,一个一个用线穿起来,一串串的,小风铃一样。我把它挂在脖子上,挂在床头,挂在门楣和树枝上,现在想来,梦幻一般。这些梦一般的记忆让扁豆和扁豆花里藏了些许暖老温贫的味道,熟稔又亲切。

扁豆本身就是一种暖老温贫的菜,能给寻常百姓裹腹和添彩,也能慰藉寒士如晦风雨中的清苦。

诗、书、画三绝的郑板桥,流落在江苏一个叫安丰的小镇时,冬天吃瓢儿菜,秋天就吃扁豆。当西风渐紧萧萧而来时,清瘦如竹坚韧如竹的他,正独立院中,看那满架的扁豆花儿开得正欢。长空中,雁唳成阵,声声啼寒,仿佛紧擦着豆花掠过,但花儿不惊不惧,勿自开谢。小小的扁豆花儿尚不惧秋严,何况我有竹石一样的筋骨?诗人意从中来,立即写了一副对联贴在厢房的门框上:一庭春雨飘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从容面前,肃杀之气何存?苦,原本是可以为乐的。

扁豆花入得诗,也入得画。“文革”期间的汪曾祺,被赶进拥挤潮湿的大杂院,屋里屋外尽是点点霉斑,但素来淡定的他不气馁也不恼怒,把小屋收拾得一尘不染,还在一口破缸里种上扁豆,扁豆花次第开放,他就对着作画,他的画里,花似人,人如花,同样不择环境,随遇而安。

在汪曾祺的手里,扁豆有很多种吃法,凉拌、清炒,还用来蒸面。他的文字背面,我常看到一个貌似寻常的中年人,瘦弱憔悴,花白头发,戴着蓝布护袖,在院子里摘扁豆,有条不紊地择洗,在煤油炉上慢慢地炒。这个场景让我有些感动,又有些感伤。谁说文人不治生产不懂生活?一盘寻常眉豆里,有身披风雨的淡定,有阅透光阴的从容,有他的一丝不苟和不悲不喜。而那个大杂院里,忙于衣食算计的人们,谁能识得这盘眉豆的滋味,谁知道他就是中国文学史上有名的作家、散文家和戏剧家,有着喷薄欲出的满腹才华?

曾经的裂岸惊涛遮天飞瀑,都被岁月历练成如镜之水。彼水与此水,唯有懂得的人识得。立在这架扁豆旁,我突然觉得,这个在城市的人行道旁种扁豆养鸭子的老妇人,是不是也深藏着汪老那般的一倾波涛?当良田变成了眼前的马路和高楼,房屋只剩下这逼仄的一隅,当无法拒绝繁华入眼喧闹入耳,就种一架扁豆花吧,领着我的狗我的鸭子,坐在马路旁边,听风卷黄叶,看花开花落。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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