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桕树
重瞳子发表于2014年12月05日00:00:47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乌桕 散文美文 重瞳子
有时在想,倘若有可选择的话,我愿意做一棵树。人的有些喜好,连自己也讲不清其缘由,就像我爱树爱花草,多于爱动物。真要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植物比动物美,更能引发人去沉思。静止的树,无法像鸟兽那般会奔跑或迁徙,但有着内在的生命力,随着年轮一点一点在生长,乃至千百年之久。动物界,如达尔文所说的进化论,那是弱肉强食的世界,不像植物,一切皆来自于自然的恩赐,阳光、雨水、土壤以及风,它无需争夺掠取,与世无争。
一年四季中,我最喜深秋寒冬之树,泰戈尔说夏花绚烂、秋叶静美,而杜牧说“霜叶红于二月花”,在杜牧眼中,秋叶胜过春夏之花。在历代诗人中,杜牧大概是最懂得秋冬树木之美。不过,比起他所钟爱的红枫,我更喜不太为人所知的乌桕。我对乌桕树之好感,一次缘于江南春雨朦胧之际,坐靠车窗,无意望见一株接一株的乌桕树,隐现在对岸的点点柳枝间,如一幅清烟疏淡的画轴,从眼前缓缓展开。一次是秋意渐浓时,在湖边书摊前,只见临水的乌桕树,红黄相间,红彤彤,金灿灿,在阳光的映澈下,树身红如朱砂,又似朵朵炫丽的火焰,在空中舞蹈。
细细想来,花草树木很少有黑色的,以黑色命名的植物,更是少之又少。按《本草纲目》所记,乌桕之乌,是因乌鸦喜食其籽而得名;而臼是因其木老则根下黑烂成臼,故有此名,并说乌桕树在南方平泽甚多。确实,早在江浙一带的乡间,乌桕树极为常见。记得有一年清明节,与父亲一同去上坟,他指着山岭间孤立的两株树说:“这是岇梓(乡语谐音),是风水树。”我从他的手指方向望过去,光秃秃的料峭树干,如苍劲之狂草,又似杜诗笔下的公孙大娘凌空舞剑,连绵回绕不已。他又说到在古早时光,风水先生看村里的树,就知这里能不能出大人物。我一时如鲠在喉,无以语之,一村之人与一村之树同呼吸共命运,有点让人揣摩不透。岇梓树,即是乌桕树,怪不得小时冬天,常见成群的寒鸦,栖息于串串乌桕树枝间。但小孩不敢靠近,因家人告诫过,不能碰这种树,说是会辣人,长大后才知是树上有一种毛毛虫辣手,因此它又被人叫作洋辣子树(乡语谐音)。还有乌鸦,乡人视为不祥之物,故小孩对此树敬而远之。
追溯乌桕树的历史,最早将其录入册页的,是贾思勰的《齐民要术》,算来此树至今有1400多年的历史。唐宋以前,乌桕树仅见于几首零星的古诗词中。最懂得乌桕树之美的,大概要数宋人,它常常现身于时人的诗词笔墨间。在陆放翁眼中,“乌桕赤于枫,园林二月中”;林和靖看见“巾子峰头乌臼树,微霜未落已先红”;辛弃疾是“手种门前乌桕树,而今千尺苍苍”。同时,乌桕树也成为画家笔下之风物,故宫博物院藏有宋人佚名的《乌桕文禽图》和《霜桕山鸟图》,这两幅古画,道出了乌桕树最美的时节:一是深秋经霜后的红叶,一是在寒冬落叶尽时,桕树梢头远望如早梅挂缀,引得文采之鸟到此频频驻足。而抛开民间对乌鸦的偏见,其实早在周朝,乌鸦被奉为神灵之鸟,有“乌鸦报喜,始有周兴”之传说;从儒家角度来看,乌鸦又兼具“忠孝”之品德;今时的科学研究还证明,乌鸦可能是除了人类之外,最具有高智商的动物。文禽、寒鸦皆喜栖于乌桕树上,大约因为此树集美与实用并存,父亲说他小时每家每户,所用的肥皂、灯油等,都是从乌桕树身上得来的,乡人对此树怀有敬意。只是,在现今越来越钟情现代化的乡野村落,人们无需依靠乌桕树获取日常生活用品,人与树之情渐行渐远了,连那些寒鸦也不知踪影,鲜少来栖息,它在荒野之中,显得有点孤单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