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茶之恋
周长国发表于2015年01月01日23:17:33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油茶 周长国 散文美文
家乡鹤峰走马那上十万亩莽莽油茶林,是我魂牵梦绕的乐土。
我第一次欢快地进入那片乐土,是“土改”给我家分得一片茶山以后。重阳节刚过,乡亲们就互邀上山“捡茶籽”。“大爷嘎”(男子汉)挑着箩筐,“姑娘嘎”(已婚女)背着大花背篓,三五成群,络绎不绝,披着朝阳,一路说说笑笑向茶山进军。彼时,父亲已过世,母亲和哥哥带着我,开始了我人生的又一启蒙。
家乡的山有“前山”、“后山”之分。后山是绵亘二三十里的嵯峨大山,前山则是与后山平行、山湾串连的数千山包。这些山包多是油茶林的家园。去我家的茶山要走五六里,经过几个山湾,但见两边山包从上到下长满大大小小的油茶树,虽不成行,倒也分布匀恰,与松杉杜鹃之类为伍,相得益彰,一派葱茏。
听大人们说,山上所有油茶树都是自生的。老熟的茶籽掉在地上,有的被松鼠、老鼠把玩之后藏入土洞,有的蹦跳着钻入腐叶,经雨水冲刷,安然土下,待春天到来,叶芽便破土而出。不需施肥,不需打药,亦不惧雨雪骄阳,七八年就长大成“人”。茶山,原来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恩赐!
柔草铺就的羊肠小道把我们送到自家的领地。漫山茶树张扬着圆圆的带“高原红”果实和素瓣金蕊花朵,热烈欢迎久违的主人。妈妈在界路上选了个较平的“场子”,放着大小两个背篓及一罐浓茶,叫我就在这里看管,千万不要跑远了,怕豺狗拖走!其实,不少捡茶籽的乡亲都带着“花宝儿”“黑宝儿”“白宝儿”,这些狗宝儿一到山上就“疯”了,满山欢叫着你追我赶,吓得豺狼们早就飚到远处去了。
妈妈和哥哥各在胸前挎个包袱兜开始摘果,包袱装满后再倒入背篓。见妈妈辛苦,我跑去用竹杯给妈妈倒茶,妈妈抹着汗说,“你就在这里摘路旁矮枝上的茶果吧。记着,不要过界摘别人的!”于是我拖着小背篓,开始了大人的营生。
原以为“捡茶籽”是在地上捡自然掉落的果子,殊不知只有果子老过了头,才会自然掉落,其他的还是要一个一个亲手去摘。在暖阳沐浴下,那些核桃大小的果实,红得发紫,油光水亮,当把它们收入背篓时,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每当我搬下一枝去采摘,总看到果边有花,花边有果,花果一枝,共处绿叶之中,红黄绿白浑然一体,就像一幅美丽而立体的画。看着这花这果,我突生疑窦,世间许多果实都是春天花开花落后果实才慢慢长大,怎么这茶树果熟了还在开花呢?后来才知道,这正是油茶树的一大奇观——“怀胎抱子”。下代果实孕育之时正是上代果实终老之秋,两代生命在生死间完成生生不息的接力。
油茶树还有一大奇观——“一花两样果”。不同的果子的形态、功用各不相同,秋天花谢后,一部分孕育成为人类提供榨取油料的果实,一部分异化成为人类提供直接享用的美味“水果”——茶泡。每年春门一开,那小豆子似的茶泡便开始膨胀,至清明时节,那拳头大小的“红苹果”便竞相脱去红装换上“白衬衫”,那白白胖胖的果实,脆而香甜,十分可口。困难时期,它与杨桃、木瓜籽等山果,扶持人们度过了若干饥寒时日。
妈妈带着哥哥和我一趟又一趟背回茶果。接下来,便进入另一种忙碌。首先,将鲜果摊在踏坝里暴晒,让木质果壳干裂翻卷“吐”出籽来,一果四籽,皆小指头那么大,籽壳灰黑而光亮,是护籽的第二道屏障。里面还有第三道保护层,那是一层绒绒的薄皮,里面才是茶“米”。接下来,便是将茶籽从茶壳中分离。那是雨天和晚上的事,一家人围着装满壳籽混杂筛簸将壳选掉。
大户人家选好茶籽后,就到榨坊去榨油,多数人就用土法自取。妈妈是自取茶油的能手,先用碓轻舂茶籽,将壳压破,簸去薄壳,将籽肉舂成碎米,再将碎米炒熟,舂成黑黑的“糍粑”。然后将这茶籽泥倒入大锅开水中不断翻动熬煮两三小时,那金亮的茶油便全漂浮在上面,接下来只要用锅铲轻轻舀取,再将粗油煎熬去掉杂质就大功告成。
油茶浑身是宝。有了茶油,日子便滋润多了。用茶油炒菜,有一种特殊香味且食物不易“缠锅”。油炸食物比猪油、菜籽油都强,一是更香更酥脆,二是不易馊变。木质茶壳是上乘燃料,辅佐树兜粗柴让乡民们度过漫长的冬天。茶油还能美容,常常看到妈妈倒油炒菜时,用指头将罐口、碗口外的油抹掉揩在头发上,用梳子梳匀,那头发便柔和光亮。榨油后的茶枯(饼)含碱,去污性强,是洗衣被的好东西,穷人的当家“肥皂”。土法熬油的下脚料,闹(毒)鱼最佳。家乡的河沟多,盛产鲫鱼,待水枯时,将“油脚”往上游一倒,一会儿,缓流中若干鱼儿便纷纷“翻白”上漂,“赶闹”者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手到擒来。这鱼不比农药中毒,浓浓的苦涩伤了鱼的胃肠抑或昏了神志,对人无害。
在油茶园历年的劳作中,我体味到人与自然切切相依的若干乐趣。希望油茶与人,就这样互相依偎,天长日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