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记忆

孙继泉发表于2014年10月25日12:23:47 | 养花草树 | 标签(tags):棉花 记忆 农事 一生 散文美文 孙继泉

《棉花记忆》用朴实的语言记录了农民种棉花的大部分重要的农事活动,读完后你就像能学会了如何种棉花一样,也仿佛回忆了一株棉花的一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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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拱出地皮的棉花幼苗显得异常娇弱。大概怕它们势单力薄,主人在播种棉花的时候,往往一把就撒下十来粒棉籽。结果,八九天后,一墩就长出十余棵棉苗,像一群穿着花褂子的村姑一下子涌到了城市街头。她们叽叽喳喳,指指点点,你推我搡,不敢拆群儿。

2

间苗。优胜劣汰。

午后,土旺村。我看一个中年男子在自家的棉田间苗。棉花苗一簇有十来株,留下两株,晚上几天再间掉一株。他下手的时候,一点也不犹豫,左边拔下一株,右边拔下一株,有时候还拨开棉苗从中间拔下一株。他下手很快,也准,好像去掉哪株,留下哪株,都是早就定好的事儿。他将拔下的棉苗随手扔进沟垄里,一会儿就蔫了。

叫我佩服的是,他们的选择从来没有错过。在一个农民的果断和熟练面前,我感到自卑和不安。

3

锄梦花。

这是我从关于棉花栽培技术的一本书上看到的一个词。书上说:“当幼苗破土显行时,要进行‘锄梦花’”。它的作用是疏松土壤,保墒防旱或放墒降湿,消灭杂草,助苗出土。但是,编写此书的人为什么想到这第一遍锄地叫锄梦花呢?大概是让锋利的锄刃划破土层,惊醒棉花幼苗的土中酣梦,让它抖擞精神,开始活泼的生长。也许是锄片哗啦啦犁开板结的地表,想一下子地面上开出数不清的碎花。总之这是一个有文学细胞的人,一个充满幻想的人,一个诗意的人。

在拐子河村,半晌时间,我站在地头上,紧紧地盯着一个用锄头给棉田锄梦花的中年人,他的动作那么娴熟,用力那么匀称,弓腰侧身的弧度那么优美。他肯定不知道自己是在锄梦花,但他已经完全地融进了这个词,融进了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蓬勃生命的大美之中。

4

棉花开花了。

棉花的花上午是淡黄色的。下午,就变成微红色。第二天,你再去看,它就是紫红色了。

棉花的花大约在三四天之后凋萎、脱落,化作泥土。

它的花为什么会变?别相信教科书上的介绍,也别问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就等于问太阳为什么会发光,地球为什么会转动,河水为什么会流淌,种子为什么会发芽……

5

花铃期的一项重要农事是打杈。农谚说:棉花不打杈,光长柴禾架。杈子不去掉,好像氓流把兜掏。

打杈是挂在棉农口头上的习惯用语,书上不说“打杈”,说这叫“整枝”。整枝包括打顶心、打边心或打群尖、抹赘芽、去叶枝、剪空枝。

打顶心就是控制株高,限制棉花无谓地疯长,以利于增加铃重,早熟增产。打边心即当每一果枝上长出一定数量的果节时,将其顶部摘除,以防止果枝生长过长和无效花蕾,避免养分的消耗。赘芽是主茎和果枝叶腋内长出的幼芽,要抹小、抹了,并不断进行,以防止养分丧失。叶枝是果枝下部不结果子的枝子,空枝即果枝空梢,叶枝和空枝在棉花现蕾或盛花期后,应及时地分期分批擗掉,以改善田间通风透光条件,减少烂铃和脱落,促进棉花早熟。

打杈是一项比较轻松的农活。空手进入棉田,左看看,右看看,掐掐、掰掰、擗擗,像茶农采茶一般。

小时候经常跟大人给棉花打杈,不是因为打错了被大人呵斥出来,就是因为受不了棉田里的溽热,甩下手中的一把芽尖扭头跑到地头的大树下。

6

吡虫啉8克,兑水,喷雾。这是在中心店镇四府厂村。一位农妇身穿长裤长褂,戴着口罩,在给她家的半亩棉花打药,杀灭蚜虫。农谚说:棉花不治虫,结果一场空。

棉花是吃药最多的庄稼。从下种到吐絮一直都在吃药,简直就是一个药罐子。

这能怪它吗?还没有播种的时候,病菌就已经在种子里潜伏下来,害虫就在土壤里等着它,害得它在下地之前就得用药物拌种或者浸种,出苗以后有时候还得用药灌根,差不多已经泡在药水里。苗期,它可能会生立枯病、猝倒病、茎枯病、褐斑病、轮纹斑病。蕾期,可能会生枯萎病、黄萎病、细菌性角斑病、根结线虫病。花铃期又可能会生疫病、曲霉病、黑星病、黑果病、炭疽病、红腐病、软腐病、红粉病……可能发生的病害有五十多种。害虫也在时刻窥视着它——蓟马、盲蝽象、棉叶螨、红蜘蛛、棉蚜、根蛆、蝼蛄、造桥虫、地老虎、棉铃虫、棉尖象、棉斜纹夜蛾、鼎点金刚钻、隆背花薪甲、红铃虫、大卷叶螟、锦纹夜蛾、甜菜夜蛾、棉叶蝉、棉粉虱……有300种之多。真是防不胜防。

7

牛筋草、马唐、狗尾草、画眉草、狗牙根、莎草、盘草、马齿苋、反枝苋、凹头苋、刺苋、龙葵、苍耳、小蓟、铁苋菜、鳢肠、田旋花、千金子、旱稗、双穗雀稗、灰绿藜、香附子、扁秆藨草、酸模叶蓼、空心莲子草、通泉草、繁缕……

多漂亮的名字啊!它们生在春夏之间,花朵开在夏秋之际,大朵的、小朵的、热烈的、含蓄的、芳香的、无味的。秋天,它们结各种各样的果实,卵形的、棱状的、球形的、椭圆形的,它们各有各的功用,有的是鸟和兽的食物,有的入药,治疗人的疾病。

但是,它们生在棉花地里,就是杂草,就是棉花的敌人,棉农就得想方设法将它们除掉。

8

知了——知了——

日头越高,天气越热,它越叫得欢实,叫得热烈,叫得高亢。

它好像在有意催生着什么,配合着什么,鼓舞着什么。

这个时候,棉花已经进入了花铃期。青青的棉铃圆实光洁,在夏风中摇曳,而在它的内部,纤维正一点点伸长,一丝丝绵密,只等着从棉铃的上部裂开口子,缓缓地吐絮。

棉花和蝉有着共同的生长习性,喜温、喜光、喜风。在这个季节里,它们共同生活,共享时光,彼此搀扶,相互应和。就像小麦在布谷声声中一粒粒饱满,玉米在蛙鼓阵阵中噌噌地拔节,雪白的棉絮此刻正伴着蝉鸣在坚硬的青桃中暗潮涌动,激情澎湃。

9

棉花吐絮了。下午,在杨下村,我惊喜地发现在一片棉田里,一株棉花的下层果枝上,两颗棉桃在秋风中绽裂,垂下白花花肥嘟嘟的棉絮。而它的主人并不知道。我又一连走了五块棉田,再没有发现吐絮的棉花。但这肯定不是田野里第一棵吐絮的棉花。在棉田深处,还会有絮子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悄悄吐出,像顺嘴流出的再也憋不住的一个个秘密。

10

棉花的吐絮期很长,可达60到70天。它不像山楂说红一树都红了,也不像葡萄说紫一架都紫了。它今天爆开一枚,明天垂下一缕。它等棉桃里面的纤维完全伸展并彻底脱水才展露出来。所以拾棉花不像刨地瓜刨花生似的,不管大小一次收完。

拾棉花是个慢工,也是个细活。秋天的乡间小路上,经常能看到人们挎着个篮子往家走,里面装了一篮子或半篮子棉花。他们从自家的棉花地里刚出来。在鲁南,近年来少有大块的棉田,而他家的棉花今天刚好就拾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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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赶麦,有时候棉花得提前拔掉,好腾茬。

将带着不少青铃的棉秸倚在院墙内外,就不管它了。等忙完秋种,青铃在秋阳秋风中一个个开裂,吐絮。有个别开得不彻底,形成僵瓣。这本身是一些弱小的棉桃,随着气温的下降僵在了棉壳里。主人将它们剥下来,放在一边,单独处理,留作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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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一年一熟制棉田,多为旱地、盐碱地,直等到棉花拾净了,主人也不急着将棉秸拔掉,落光叶子的棉棵依旧挺在地里,经霜沐雨,有时候竟至下了大雪。主人把它们忘了。去年冬天,我在岳峰村的一片靠近树林的干枯的棉花地里,还发现一条破残的蛇蜕缠绕在一株棉棵上。蛇可能经常在这儿活动。附近的林子里住着很多麻雀,麻雀吃饱喝足,可能会到棉棵上站一站,耍一耍,正好让住在这儿的蛇果腹。不知哪一会儿,主人背着手逛到地里,看到它们,觉得这件秋天该干的活儿撂到现在,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卷卷袖子,一口气将半枯的棉秸呼呼地拔完,堆到地头上。

这堆在寒风中风干的棉秸又可能在一个干冷的冬夜,被村里的一个捣蛋孩子哧——划一根火柴烧掉,留下一片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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