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构树

在乡间的沟渠边、在城市的缝隙中，蓬蓬勃勃生长着一种本土树木，它叫构树，也称楮、榖，俗称谷皮树。人们从构树旁边走过，几乎不会在意它的存在，甚至叫不上它的名字。因为它太平凡了，平凡得如同空气，而我却对它充满了敬意。

我致敬构树春的朴实。当春回大地，万物生长，构树不早于柳树吐芽，不与其争春；不早于紫荆开花，不与其争艳，它忘我而谦卑地积蓄着力量。当林间半红半绿的时候，构树便铺天盖地的开枝散叶，势不可挡。高大的树冠婆娑如盖，低矮的树丛密不透风，它像大地的保姆，只要有空隙的地方，就毫不犹豫地用绿色覆盖。它坚定守护着脚下的土地和无限复制自己的生命，此外都无暇顾及。构树与那些被人类细心呵护的名贵景观树木并肩而丝毫不自卑，与杂草荆棘为伍也不分外自傲，生在污浊之地并不自怨，长在贫瘠之所而不自弃。它滋润大地、不负韶光、兼容万物。

每当想起春天的构树，便同时会想起在田间春耕的农民。在“布谷飞飞劝早耕”时节，城市的休闲大军追逐花汛到处踏春赏景，田家却争抢季节，忙于犁田、整地、育秧。水光山色之中，到处是农家忙碌的身影，年迈而辛勤的老农躬身土地，默默地种下一年的希望。

我致敬构树夏的顽强。打小生活在穷乡僻壤山村的我，内心深处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焦虑情愫——焦虑紫色页岩的荒凉、焦虑夏天的干旱、焦虑物质的匮乏。这些年回到家乡，欣喜地发现以前的荒山全部披上了绿装，而大部分树种竟然是构树。当微风拂过树梢，一下子抚平了我内心的焦虑，精神得到巨大的慰藉。与其说构树需要这片瘠薄的土地，不如说这片土地更需要构树。绿荫护佑大地，感觉生命似乎与构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勾连。时光荏苒，见证了构树神奇的生命力量，只要一点点土壤、一点点水分，便能扎根生长。在石缝、在房顶、在古塔塔尖都可以见到它可爱的身影。这是一种最古老的生命之树，它砍不死、烧不坏、冻不烂，生生不息。

想到夏天的构树，便同时会想到家乡一位坚守田野的乡亲。因为他个子矮小，是个侏儒人，村民只用绰号称呼他，名曰“尺八”。改革开放以来，家乡老老小小陆续离开这个穷乡村，散落异地他乡，留下的只有少数几个老人，能种田的也只有他，而他也有六十多岁了。他凭一己之力，把别人撂荒的一共十多亩田全部耕种起来。用原始的耕种方式劳作，对他来说可是一种巨大的挑战。有一次我看见身材短小的他两脚踩在泥里时，几乎见不到人了。然而他年复一年地坚持了下来了，而且很满足现在的生活。过年时他总是要带些农产品来看我，我埋怨他不该大老远的费劲带东西来。他憨憨地说，自己种养的多，吃不完，不算什么。他常常说现在政策好，田尽管种，又不要上交，还有补贴，只要身体好，来年还打算多种点。今年清明节回家扫墓，看到前山后山一大片一大片的花生、高粱等作物，绿油油地生长着，不用问，这肯定又是“尺八”的作品了。真是神一样的力量。

秋天的构树轻盈而飘逸，宽阔的叶子嫣红透亮，红红的肉果挂满枝头，像一只只喜庆的红灯笼，引得鸟儿争相啄食，煞是好看。朱熹在注解《诗经》时称：“榖，又名楮，恶木也。”朱老师未经考究就作了轻率的裁判，无疑制造了一宗巨大的冤假错案，难怪构树一直遭人嫌弃，看来古代的公知也以言误人啊。然冤则冤矣，可构树并不争辩，默默承受，依然奋发向上。殊不知，构树叶、茎、皮、根、果全身是宝。叶是上好的猪饲料，皮可造纸，根可入药，果可食用。几千年来，我们的祖先就发现了它的价值，并没少得到它的恩赐。1900多年前，我们的耒阳老乡就是在陈河谷发现了河水里的构树皮纤维而发明了纸张，从此点亮了世界文明之光。平凡的构树正是创造奇迹的神树。如今已有人用现代农业方式种植构树，以获得其经济效益。有哲人说，森林孕育了人类，是人类生命的源泉。此刻我更相信，构树必定是重要的一分子。

想到秋天的构树，我便同时想到了“现代神农”袁隆平先生。袁隆平倾注毕生精力为解决人类粮食问题而殚精竭虑。他研究的杂交水稻惠及人类，恩泽千秋万代，而他一生淡泊名利，衣着朴素，清贫自守。他才华横溢，却谦虚低调，永远以一个农人的姿态书写自己的绚丽人生。

我致敬构树冬的深沉。冬天的夜间我常常在蒸水风光带散步，风光带种满各种名贵花木，大部分是常绿植物，但我一眼就会望见高大伟岸的构树。落叶的构树夹杂在绿林中并不是一种萧飒，而是卓尔不群。它静静默立，枝干舒展而优雅。来到树下，我与构树默默对望，虽然不言不语，但我知道它并不空洞。如果人生有意义，也许并不比构树更有意义；如果人类能永恒，也许并不比构树更恒久；如果人类有思想，也许并不比构树更有思想。只是它的境界我们无法抵达。

想到冬天的构树，我同时也想起了电影《阿凡达》。在潘多拉星球，一棵树就是活的房子，与每一位娜美人紧密关联，也是他们自己生命的延伸。这是潘多拉星球的生态，也是他们的智慧和哲学。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道理在两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就想明白了，洞见性地提出了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爱花、爱草、爱树就是爱自己。

爱树，请从构树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