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瓜架下

冬天，砍柴期间，父亲就看好了一些柞树棵子，它们底端的直径在五六公分左右，枝杈丰满，高矮匀称，是做黄瓜架的首选。砍几株这样的小柞树，用爬犁捞回家，放到场院里，要顺其形制，一棵压着一棵叠放在一起，上面再压上几块大石头，用整个冬天为其“塑形”。

整形期间的黄瓜架棵子是我们的蹦蹦床和游乐场，我们常常爬上去，踩着那些富有弹性的树枝体验那份被轻轻弹起的快乐，也在这里玩过家家或是捉迷藏，玩累了的时候，我们甚至可以在上面小睡一会儿。

夏初，黄瓜苗吐出卷须，该让它上架了。父亲搬开柞树棵子上的大石头，枝杈繁复的小树已经被压制成扁扁的一片，父亲把树根削尖，费力地把它们扛到黄瓜地里，用力插在黄瓜苗之间的垄台上。有的需要半米左右，大多数可以隔上一米还多些，几根树棵子被父亲有序地插好。父亲摇一摇，试一试它们的牢固程度，因为枝杈相连，加上插入土里的部分足有半米多，黄瓜架看起来威风凛凛极为牢固，又因为黄瓜架两垄为一组，树梢在垄上衔接在一起，互相支撑，因此就算大一点的风雨也无法撼动。不过，为了保险起见，父亲还是在树棵子之间绑上横杆，黄瓜架要像结实的篱笆坚不可摧。

黄瓜藤长得快。打好黄瓜架，没几天，黄瓜藤就爬满了架，开花，做扭儿，长成纤长水灵的黄瓜，这一系列的成长，都被小孩子盯着呢。黄瓜是小孩子的爱物，遛黄瓜是件大人孩子都喜欢的事儿，开始的时候要猫着腰看，生长最旺盛的时候可以像逛市场那样随便看看，随便就可以摘下鲜嫩的黄瓜，左右手各攥住一半，各自向不同的方向一扭动，黄瓜上的刺就被撸在手心里，咬一口，清新脆嫩，齿颊生香，解暑解渴又解馋。

女人做好了饭，让孩子去黄瓜架下找几根黄瓜凉拌，孩子们应声跑出去，去了大半天，却不回来。女人急了，出去一看，小孩子正在咔擦咔擦吃黄瓜，吃得那个香甜。女人用食指点了孩子的小脑瓜，自己摘黄瓜，没想到才摘了两根，就忍不住也吃起来，一只手提起衣襟，一只手握着半根黄瓜，发现一根，摘下，兜在衣襟里。

也不是所有的黄瓜都可以随便摘取，那又长又直的，要留种，要绑上光荣的红布条。留种的黄瓜在主人的呵护中慢条斯理在长大，变老，它们足有二尺长，直径比架黄瓜的棵子还要粗，一根十来斤重，上面布满粗糙皴裂的暗褐色老皮。等到秋天，黄瓜秧子变老了，苍绿的藤蔓上覆盖着枯黄的老皮，叶子上长满了老刺，上面爬满了花大姐，黄瓜叶被这虫子啃噬得千疮百孔，目之所及，架上都是老黄瓜种，找一根顶花带刺的嫩黄瓜成了难题。这时，就要仰起头向上看，黄瓜藤上端，在树棵子的尖上，还会有笔直水灵的嫩黄瓜，不过，想摘这种黄瓜，一定要攀上黄瓜架，或是踩着凳子才可以。踩凳子，大人是不允许的，攀爬黄瓜架，也不行，大人看见会骂的，可是黄瓜的诱惑太大了，即使在攀爬时被带刺的藤蔓刮伤，小孩子也在所不惜———哪一个小孩子没有爬过黄瓜架呢？

黄瓜架不仅供给我们好吃的黄瓜，还给人们提供了一个私密空间。菜园子里，黄瓜架一直是个神秘的所在，相传，农历的七月初七，晚上，在黄瓜架下放一盆清水，不尿床的、五六岁大的小孩子能从水盆里看到鹊桥上相会的牛郎织女，还能听到两个人的哭声和说话声。奇怪的是，大人们只是一直这样说，每到七月初七，就把这件事忘到脑后，没有谁让自家的孩子去做实验。

爱钻黄瓜架的不仅仅是小孩子，还有热恋中的年轻人。倘若老人和妇女咬着耳朵说，谁家的小子和谁家的姑娘钻了黄瓜架，那就说明，这两人在谈恋爱了。老一辈人的眼里，谈恋爱等同于不正经，家里有年轻人钻了黄瓜架，两家大人立刻紧张起来，只要没什么大矛盾，就赶紧给两个年轻人张罗婚事。

黄瓜架扎根在人们和生活中，就像深深插进黄瓜地一样，在乡下，两个人打架，动了手，就被称为“支起了黄瓜架”，腿绷直，手撕扯在一处，可不就像是黄瓜架吗？

黄瓜架不管这些，从春到秋，它的使命就是扶起细弱蜿蜒的黄瓜藤，护住黄瓜的一世繁华。等到深秋，连老黄瓜也被摘下，那些披挂着残破的黄瓜秧子的黄瓜架，才再一次被父亲从土里拔出来，摞在曾经为它整形的地方。不过，再没有孩子愿意爬到上面去，因为，它已全失了当初的弹性，根部沾满的肮脏的泥土，且裹着黄瓜秧子，早已变得苍老、丑陋，再没有当初迷人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