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

王小萍发表于2014年04月03日21:00:17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梨花 梨树 王小萍 散文

一大片春雪落在院子里,如梦似幻。我那时有四岁或者五岁,在和奶奶回家的路上,抬眼望见三月底盛开的梨花,小小的心灵被那似雪非雪的花朵所震动。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关于花的记忆。

“这棵梨树也有一百多岁了吧,我嫁到王家来时,它就在这里。现在,我头上的白发也好像这飘飞的梨花了。”奶奶感慨着。

梨树下有一块带着青白色麻点的方方的石头,奶奶会把所有洗过的衣物和被单放在这块石头上,用棒槌拍打,皱巴巴的衣物和被单马上有了好看的、挺括的纹理。我也学奶奶的样子将自己的小裙子放在石头上,砰砰地拍打着。梨花在头顶上像一大块飘浮的云朵一动也不动,蜜蜂们嗡嗡的声音宛若春天的哼唱。一阵风吹来,白色的花朵随风飘起,落在石头上,落在我的头发上。

那光阴也不动了,落在这一大团花朵之上。春天的院子里,梨树、杏树、榆树、椿树都站着,披着满身的花朵或者绿叶。再有就是黄狗,三只调皮的小山羊,十几只奶黄色的小鸡。小鸡们看见花瓣就抢起来了,像一群毛茸茸的小球在滚动。黄狗在中午的时候睡着了,它身上落满了梨花的花瓣,青白色的透明的花瓣盖住了它的头,它的身子。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你老奶奶了,她可是个干净利索漂亮的老太太呢。她还像生前一样身着宽袖子的偏襟湖蓝色白花长衫,一双小脚,穿了绣花鞋。她怕你爷爷冷,专门送来了羊毛被,坐在床头上与我说话。窗户开始发蓝,她说,天亮了,她要走了。我一醒,还听到她的脚步声,在院子里。”

老奶奶的坟在蜡梅树下,一个圆的土包子,长满了艾草。她去世前病了很长时间,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一天晚上,她洗澡,梳头,从箱子里翻出放了很多年的寿衣,一件件穿上。她好像是要出一躺远门,向她的亲人告别。老奶奶临去世前的那几天里,每天都要淋浴梳头,甚至还熏香。有一天晚上,她还让孩子们拿来香粉与胭脂,认真地化了妆。因为连续很多天她都这样隆重地对待自己,大家都以为老太太只是孩子气,也许她的病很快会好起来的。但她还是走了。“我再也没有看到这样安详干净的死人了,她甚至还微笑着,好像真的是赴一个亲人的约会去了。”奶奶多次在我面前感慨。

盛开数日后,梨花已经有点疲倦了,不再是透明的白色,变得暗沉。花瓣随风飘落,屋顶上仿佛下过薄薄的春雪。杏花更是不见踪影,我已经看到杏子青青的、毛茸茸的样子。

我在家里翻到了爷爷的照片,他穿着长袍,高大英俊。“人的命,是谁也无法掌控的,你爷爷一辈子潇洒风流,谁会知道他临走时饿着肚子呢。”爷爷死时不到50岁,他患了食道癌。奶奶说:“他走的那天,我抱着他,握住他的手,说,去吧,快去吧,去了,就不痛苦了。”“爷爷死时,你没有哭?”我吃惊地望着奶奶,她目光平静,话语低沉。“哭什么呢,人都有这一回,人吃地一辈,地吃人一口。再说,人是有灵魂的,离开了,我还能经常见到他们。没有什么好悲伤的。”

梨花纷纷而下,如雪如雨。奶奶的头发上有几瓣花朵像展翅欲飞的蝴蝶。我甚至疑心那是老奶奶或者爷爷的灵魂,因为奶奶总是说他们,我又总是看不见他们,我就把花朵、风,还有那一阵阵雾看作是他们的灵魂。我小心地追逐着,花朵轻巧地从我身边飞过去,雾更是难以被抓握,这些事物真的如灵魂一样飘忽而来,飘然而去。我想,逝去的亲人们只是为了与我们相见,才在春天里变作花朵,在夏天里变作雨,在秋天里变作雾,在冬天里变作雪。

后来,奶奶的大儿子,她叫他狗儿,不幸得了脑瘤。毒瘤压迫神经导致他先是口吃,言语模糊,然后行走不便,最后只会说一个字,那就是“妈”。

他走时,按照风俗,长辈是不能送孝的,奶奶不能去坟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们从田野里回来,看到她坐在大梨树下,梨花落了她一身。她一动也没有动,也没流眼泪。一个人沉默不语。我们不敢劝说她,只是暗暗焦急。她突然地瘦了、老了。我早晨去上学,看到她一个人站在梨树下,晚上回来时,发现她还在那儿,她吃饭了吗?她哭了吗?好像她的白头发又突然多出了一绺儿,她眼睛四周的皱纹开始纵横交错,我震惊极了,原来,人一天天地老去是完全可以被观察到的,就好像看到梨花随着阳光强烈而开始萎缩,变干,直到飘落。

一日一日,奶奶挣扎着,自我宽慰着,想借助时间来获得以往的平静与豁达。

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年夏天,奶奶的病越来越严重了。那年的梨树出奇的花少叶稀。“这梨树,也像我一样老朽了。开花结果都成了负担。”奶奶坐在梨树下,喘着气说。“我不想离开你,奶奶。”我靠着梨树,眼睛里噙满泪水。“如果你想念一个人,那么她的灵魂就在你身边的每一种植物上。我死不了,我还想看到你结婚呢。”她笑着说。

11月的一天,接到家里发来的电报,四个字:奶病,速归。我拿住电报就开始大哭,一路哭着回到了家。奶奶笑眯眯地坐在树下,看着我走近说:“瘦了,瘦了。”我一生气就靠在梨树上,撅起嘴不说话。“见一次,少一次的,我不拍电报,你会回来?”奶奶仍然沉浸在见到我的喜悦中。我带了水果与点心,让她吃。“都说我是白亲你,看,现在我也吃上孙女给买的东西了。”她由衷地笑着。

那次,我在家里陪她了一个星期,便急急地想回到学校去,连最后与奶奶的告别都是那样潦草。我抱住她瘦弱的身体说:“奶奶,好好的,等我寒假回来啊。”“好,好。”奶奶拄着拐杖,她那样瘦,好像变成了个孩子,梨树默默地站在她身后,黑色的躯干好像永远不会倒下。

这是我与奶奶最后的一面。两个月后,她就永远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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