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入香榧林

“彼美玉山果，粲为金盘实。瘴雾脱蛮溪，清樽奉佳客。客行何以赠，一语当佳璧。祝君如此果，德膏以自泽。”香榧子很小，却被一位名头很大的诗人赞美着，他就是北宋的东坡先生，姓苏。

那天中午，喝了点绍兴花雕，半醉半醒，脚下飘飘然的。

这样的感觉，走在诸暨钟家岭的山道上，我仿佛在梦中。雾从山谷升起，愈往山林深处，雾气愈见其重，莽莽缠缠、丝丝缕缕。这里是陈洪绶的妙地，这里是西施的故里，往西是李渔的兰溪，往北是张岱的山阴。在钟家岭这一片上千年的古树枝桠间，这雾，已涌动了数千年。

古意盎然的香榧森林就在眼前。蔓茂的古树林向我们展示着群雕般的壮观，空气里弥漫着香榧树木特有的一种清幽。爬过很多的山，到过很多的林子，我却从没遇到过这样神秘的树林。醉眼蒙眬中，只见雾气缥缈，恍如仙界。被雾弥漫而遮住真容的香榧森林，错落参差的枝干似乎都显得隐约虚幻。

我不由下意识地握着口袋里的一把香榧子，脚步依然不稳，向树林深处行进着。之前，我只偶尔食过香榧子，从没见过香榧树，更没入过香榧林。一片翠绿渐渐在缭绕的雾气中耀眼起来，那茂盛的榧树枝叶，在我眼前虚实相间地伸展着。“马观音山坡到了！”一行人中，有人惊呼起来。我酒醒了一半，不禁抬眼望，好大一棵树！从根部的泥土中，蓦然伸展出十几条如虬般的树枝，粗壮而坚定地向上攀升，需数人才能合抱。至一人高处，所有枝干如巨大的伞骨向天空震撼地伸展开来。茂盛繁密的树冠，覆盖了近一亩的土地，丰硕而壮观，古老而神圣。遮天蔽日、枝柯蔓延的树荫下，我突然有了种想膜拜的冲动。

我知道，我遇到香榧树王了。确切地说，应该称之为“榧后”。因为它是一棵雌树，是香榧林中最古老的一棵树，树高18米，胸围约10米，树龄已有一千三百多年了。过去，我只知道银杏树寿高。在我读中学的松江一中池塘边的小土坡上，有两棵高大挺拔的银杏树，少年时习惯叫“白果树”，说是清朝一秀才所栽，当时我以为这是世上树龄最长的了，也在一篇拙文中描述过它。与眼前这棵香榧树相比，真是天高地远了。其实，在这片尚处原始状态的森林里，百年以上的香榧树就有几万棵，千年以上的香榧树竟达二千七百多棵。这片足有50平方公里的香榧森林，据说还是一片未被旅游的喧嚣涉足过的处女地。从唐朝到现在，山外尽管是风起云涌、潮涨潮落，可这里，所有的香榧树仿佛是阅尽人世、饱经沧桑的神灵，只是开花结果，只是四季翠绿，只是一片静谧。

静谧中的香榧树的开花结果，也与众不同。香榧林里笔挺伟岸的多为雄树，一棵雄树为多棵雌树授粉，如银杏一样，一夫多妻”“ 的生态。花粉通过空气、风、 兽传播，鸟、 这几百年上千年不断交配、繁殖的美妙过程简直是万物中的一个奇迹，是一段执着的不朽的情感历程。香榧的结果尤为复杂，从开花到结果，往往要三年时间。所谓一年开花，二年结子，三年才成熟。香榧是“千年树，三代果”。榧树通常生长十五年左右方有收获，几十年后产量才成倍增加，只有到了几百年的壮龄树，才能真正达到硕果累累。所以，当地榧农称之为“三代同堂”，香榧树又被称为“公孙树”。香榧的成长拒绝了草木一秋的那种急功近利，而是生就了功在千秋的那份执着坚韧。也因此，香榧的产量受到限制，不仅树生长慢，连果子也是一点一点吸取日月精华，需三年光阴才积淀而成。而一颗香榧果，才指甲盖般大小。榧树更是金贵，一根枝折断了，要百年千年才能修复。榧农们在采果季节，宁可冒着生命危险，把自己吊在自制的架子上，一颗颗用手指去采摘，也不会站在树下用摇撼和打枝的方法，去震落满树的香榧子。

我掏出了一颗香榧子。在这棵世界上最古老最庄重的香榧树下端详起来。说实话，以前吃过几次香榧子，只是当作无聊时的消遣品，只觉得有点淡雅之香，也没感到有何特别之处。指间的那颗香榧子，壳薄仁满，形如橄榄，两头稍尖，黄褐色的果壳上透着些浅浅的条纹，好像风过后天空中留下的云痕。看着看着，心中突然冒出奇怪的问题：这天地之灵气凝聚成的圣果般的小东西，当年被称为明三百年无此笔墨的大画家诸暨人陈洪绶，可曾钟情地描摹过？离此地不远的李渔可曾在名垂青史的文字中描述过？不得而知。只记得传说中美人西施与香榧果曾有缘，留下一段佳话。两千多年前，有位智者问西施：“你能用手剥开香榧壳吗？”西施不但美丽动人，更是聪明绝顶，仔细看了看，就用手指按住香榧壳上的两个突兀点，只是轻轻一按，拇指与食指之间的榧壳就啪的一声裂了条缝。于是，千百年来，这香榧眼就被称为“西施眼”。后人吃香榧子时，无须用力去按果壳，或者用嘴去咬，只要用拇指和食指按住香榧果上的这两只“眼睛”，轻轻一摁，壳就裂开了。这就是被人美其名曰的“西施吃法”。

这西施吃法，过去在吃香榧子时，母亲也曾教过我。此刻，当我置身于香榧子名副其实的原产地时，当我置身于世界上最大的苍翠浓绿的榧林中时，当我置身于深邃幽绿、沧桑遒劲的千年巨树下时，我如馋嘴的孩童，把那颗香榧果轻轻一按，果壳开裂后，取出果仁，去掉果衣，把那颗金黄诱人的香榧子放进嘴里。片刻，我所带的香榧子被我尽入口中，顿觉满嘴喷香，吹气胜兰，心旷神怡，宠辱皆忘。不由得想起了那首《蜂儿榧》的古诗：“味甘宣郡蜂雏蜜，韵胜雍城骆乳酥。一点生春流齿颊，十年已梦绕江湖。”虽已记不清是何人所作，但却道出了我此时的感觉。

走出香榧林时， “行过东溪山回望更丽，绿云深处有榧香”的那一片葱茏，忽觉细雨拂面，雾意渐浓。脚底如履浮云，只觉醉意又袭。但已不是酒醉了，而是那片千年香榧林所散发的远古清幽的气息，令我心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