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循羊蹄踏青去
沈胜衣发表于2015年03月21日22:03:40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洋紫荆 散文美文 沈胜衣
清代光绪年间的1880年,发生了一桩重要的植物学事件:有个法国神父,在香港海边发现一株羊蹄甲,花色比一般羊蹄甲更为红艳。1908年,此花树被正式认定为新品种,以港督卜力的姓氏作为拉丁文种名。大概因发现者和用以命名者都是洋人,为与其他紫荆区别,遂得了洋紫荆这一中文名称(也有仍略称为紫荆的)。到2005年才终于研究证实,洋紫荆是由红花羊蹄甲与宫粉羊蹄甲天然杂交而成。
岭南新春,新叶春花,种种饱满亮丽,养眼快心。红粉花飞的缤纷中,要数羊蹄甲属的花树,最为应合年景,因为,今年是农历乙未羊年。
羊蹄甲,岭南俗称为紫荆。但紫荆作为学名,是北方一种落叶灌木或小乔木,春天未叶先花,紫红的小花成团成簇紧贴枝干。而岭南的羊蹄甲紫荆,是常绿或半落叶乔木,树形舒张,大花艳美,密布于别致的大片绿叶间,繁英满树,姹紫嫣红。
这两种植物都属苏木科(也有笼统称豆科的),花色均为殷红。但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相似了,差别很大。之所以在岭南会被混称,倒不一定是羊蹄甲的僭越,早在以两广为背景的世界上第一部地方植物志、西晋嵇含的《南方草木状》中,已出现了“紫荆”的载录(差不多同时期的《广州记》等古籍也有类似记载),有学者认为就是羊蹄甲,详见李惠林《南方草木状考补》。虽然学界也有人反对此说,但羊蹄甲属植物中确有部分原产我国,因此不能排除:晋代岭南已存在羊蹄甲,且比北方紫荆要首先命名为紫荆。
只是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羊蹄甲紫荆未再见于文献史料中(而北方紫荆则堂皇行世得居正宗,如《本草纲目》就收录了这种紫荆),仿佛惊鸿一现后便消失于历史长河。有人提出它是换了一个马甲,高明乾《植物古汉名图考》认为古名红荆树者就是羊蹄甲。不过他用的孤证(唐代元稹诗《红荆》)和推论逻辑很不靠谱,其说难以成立。
现今常见的红花羊蹄甲和宫粉羊蹄甲,是明清时才从东南亚传入的,传入后可能有人想起《南方草木状》的那个名堂,遂给它们取名紫荆;又或者自晋代起岭南民间对其他羊蹄甲属原生植物一直依古名唤做紫荆,遂把新引入的红花羊蹄甲宫粉羊蹄甲也归并到这个名字中。明崇祯《东莞县志》就载有紫荆,很可能即指此。
到清代光绪年间的1880年,发生了一桩重要的植物学事件:有个法国神父,在香港海边发现一株羊蹄甲,花色比一般羊蹄甲更为红艳。1908年,此花树被正式认定为新品种,以港督卜力的姓氏作为拉丁文种名。大概因发现者和用以命名者都是洋人,为与其他紫荆区别,遂得了洋紫荆这一中文名称(也有仍略称为紫荆的)。到2005年才终于研究证实,洋紫荆是由红花羊蹄甲与宫粉羊蹄甲天然杂交而成。
那个法国神父的偶然发现,影响十分深远。虽然洋紫荆因是杂交种而无法结果产籽,不能自行繁殖,但这混血儿花朵格外硕大美艳,花期特别漫长,因而深受欢迎,被以扦插等方式广泛移植。1965年,洋紫荆获定为香港市花,1997年香港回归后,则作为特别行政区的区徽标志。此外,它被输出到热带亚热带各地,成为南方主要行道树之一;今天我们看到的洋紫荆,全都是最早发现的那唯一一棵衍生的“复制品”。
洋紫荆与其父母红花羊蹄甲、宫粉羊蹄甲形色接近,常造成名实混淆,各种记载莫衷一是。现据最新最权威的羊蹄甲研究专著、2006年香港渔农自然护理署出版的詹志勇《细说洋紫荆》,简介主要辨别方法如下:
洋紫荆,盛花期从9月至4月,花色最深,为浓烈的紫红色;
红花羊蹄甲,盛花期从9月至1月(即春天一般不会有此花),花色最浅,为淡淡的粉红色,另特别之处是花瓣较窄且有明显皱状;
宫粉羊蹄甲,盛花期从12月至4月(即秋天一般看不到),花色居中,为娇俏的紫罗兰色(即宫粉),另特别之处是五片花瓣居中的上花瓣,呈比其他花瓣鲜明得多的红色(洋紫荆和红花羊蹄甲的各片花瓣之间色差没有这么大)。
——曾与知己谈到这几种羊蹄甲之别,其有很好的概括:洋紫荆俗艳,红花羊蹄甲烂漫,宫粉羊蹄甲精致。
此外,洋紫荆是没有果实的,另两种羊蹄甲则均能结果,岁末年初可在枝叶间见到一串串果荚。
然而,香港方面的研究成果与定名,还未能在内地普遍推广,内地很多新出版的、哪怕以正名实为己任的植物图书,都仍依从另一套传统名称:洋紫荆通称为红花羊蹄甲,红花羊蹄甲则迳称羊蹄甲,宫粉羊蹄甲倒称为洋紫荆。这还只是常见的分歧,尚有众多交错混称,见于大量文章书籍以及各地园林的树上标识牌,而台湾来也插一杠子,他们又有一套相近却不同的称谓,林林总总绕得人发晕。我感到,既然洋紫荆是最早在香港发现的当地本土物种,如今各地的洋紫荆都由香港传播而来,那还是应该尊重原产地的专家意见,采用他们的上述名称为好。
花儿令人眼花缭乱,但叶子是清晰一致的,羊蹄甲属植物,叶片皆心脏形而顶端开裂,分开来看像对称的两片小叶,整片看则像羊的蹄甲。
这分开来看,是其拉丁文属名Bauhinia的用意所在。刘夙《植物名字的故事》介绍,著名植物分类学家林奈为纪念16世纪瑞士博物学家Bauhin兄弟的贡献,“特意选择了羊蹄甲属来使他们的姓氏永垂不朽,因为羊蹄甲那左右两瓣的叶子,恰好合于兄弟怡怡之意。”
秦牧的《彩蝶树》也有类似“兄弟怡怡”的说法,指其叶子“像两个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于是有人又给紫荆起了一个诨名,叫做‘朋友树’。”并由此编出生死与共、肝胆相照的革命友谊故事。按:写紫荆的该文题为“彩蝶树”,因羊蹄甲的花、叶皆似蝴蝶,它的英文俗名也是蝴蝶树。
至于整片看的羊蹄效果,是其中文名的来历。但以此入手去写羊蹄甲的作品却不多,我所见仅有一本科普小品和一册诗集。
科普小品是劳伯勋的《南国花讯》,里面一篇《洋紫荆冬艳似春归》,将羊蹄甲的叶子与五羊城广州联系起来,因神话中远古有五位仙人骑羊飞临,他便想象那些羊蹄般的绿叶,是仙人坐骑繁衍出的子孙的足印。这一联想别出心裁,值得激赏。
诗集是台湾杨风的《花之随想》,其中《艳紫荆》(这是台湾对洋紫荆的称谓)写道:“那只咩咩鸣叫的牝羊/艳紫的蹄甲,趾趾/烙印成/相思的足迹/……留下一串/怀春的印记。”
由羊蹄足迹写到怀春相思,大概因为那叶子,还“像一颗诉说爱情的心脏,像并蒂相依的肺叶。”(龙应台《艳紫荆和岛屿身世》)那是兄弟般的对称,也是恋人般的相连。只是,按照《植物名字的故事》的解释,这奇妙的形状原是因两枚小叶愈合得不够彻底而留下了缺口,想到这个现象的象征意味,以及那心脏是裂开的,则又未免让人惆怅……当然,也可以说这更切合情爱的悲观本质。
羊蹄甲对于南方人的重要性,并不仅限于情思,有人还赋予了它两个标签。
其一是梦亦非的《草木江湖》指出:不同于内地公众植物的魅力来自其所附加的文化,华南植物“很少有神话传说、历史典故,也就是说它们未被‘文化化’,清爽而自在地默立于南方的天空下。”而紫荆,“就是华南公众植物的代表植物。”——这是前述羊蹄甲在漫长历史中一度寂寂无闻带来的好处了,没有太多人文意义的累赘。
其二是“大写岭南”微创作小组出品、史丹妮撰文的《花·时间》笔记本,里面写道:“宫粉和白花的羊蹄甲花开亭亭,白的粉的烟霞弥漫,映着水看,这个时候的花城,有一种罕见的仙气。东山小洋楼群里的宫粉和白花给红砖老房子添了些花枝摇曳的媚,看得人眼湿湿……街灯昏黄,羊蹄甲花影扶疏,落了一地的粉的白的花瓣,那样湿漉漉的夜,正是南国的乡愁。”——“南国的乡愁”,比起“华南公众代表植物”,更能戳着岭南人心里的软处。
就从心灵的柔软处出发去探花吧,三四月间,是洋紫荆、宫粉羊蹄甲和白花羊蹄甲的最后花期,且追随它们的羊蹄踪迹去踏青,才好不负这羊年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