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树

杨庆彬发表于2014年03月29日01:07:56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父亲 树 杨庆彬 散文

父亲九十岁了,一生爱树。

据说,上世纪四十年代,日本鬼子一次夏天扫荡,村里被杀害二十多人。烧杀抢掠后的村庄,连成殓棺椁的木料都没有,是村头的几棵老柳把死去的亲人葬了,这其中就有爷爷。

此后父亲便有了栽树的嗜好,几十年里,村头绿柳婆娑,杨树沙沙,绕村的坑塘,在绿树的掩映下,波光映日,倒影涟漪,竟如丹青般妙美。

我们的童年是活在父辈的绿色梦里,炎炎夏日,坑塘便是我们的童话。伙伴们浑身抹泥,如非洲孩子,头上要顶着荷叶,爬到老柳斜伸过来的枝桠,捏着鼻子冲下,如惊蛙跳水,乱了一池树影,吓得几只翠鸟苇莺惶惶远去。有时惊了蜂巢,不依不饶的马蜂撅着腚钩穷追不舍,即使身手再快钻进水里,也难免中上一两蜂针,此时要感谢身上的黑泥做了盾牌,一场虚惊而已。

现在常有人迷信着风水,甚至是奇谈怪论的文字游戏,说门里有“木”则“困”,院子装修的堂皇富丽,却少了绿荫清风。父亲不信,他说树多了人就活得自在,倒是另有一番解读:树是活物,门里一个“活”字,就是人气,就是阔气。这多少契合了风水学的要义,所谓风水,其实是古老的生态环境学,只是被堪舆家们刻意异化了,试想面对鸟飞绝、人踪灭的荒凉风水先生们又当奈何?

老家的小院,俨然成了父亲的植物园,四季有别,层次分明。高的有椿有槐,有柿有枣,齐眉的有樱桃、葡萄、核桃、李。即使到了冬天,父亲也会把诸如迎春一类的绿色搬进屋里,春节时分,屋外还是白雪漫漫,屋里早已黄花入眼了。春天里,早开的樱桃,粉李,英飘庭院,香透明堂。盛夏,因了院里的绿色苦夏不苦,小院里倒是上演着四季里的热闹回目,该开的花尽情地开着,该结的果尽情地长着,枝头有蝉儿鸣噪,叶间有鸟儿穿梭。父亲每日里就在树荫下摆起小桌,邀来村里耄耋,壶里要沏上等香片,手摇蒲扇,家长里短,高谈阔论,耳背的大呼小应,常常是南辕北辙,张冠李戴,但彼此间惬意着将错就错,笑声便随着风儿飘墙而过,羡慕得村人说着寿星佬们好福气。

小院在老人们的谈笑间变得沉甸,风也伴着茶香开始清爽,树上的枣儿红了,李子熟了,父亲就拿了精致小篮儿摘得满满,树荫下的小茶桌便多了香甜鲜果和老人们受用的吸溜。晚熟的柿子要待霜打了红叶,硕大的橙红,果实如面有笑意。父亲就左邻右舍地送上,还要告诉人家明年种下,后年便可结果,看着稀罕,吃着香甜。果然,村里庭院种树栽果成了民风,常有枣枝柿干伸出墙外炫耀。

父亲爱树犹爱我辈,院里一颗老椿已经几十年,华盖半院,多与别的树木争光夺水。我们几次建议将其砍掉,父亲就是拧着不许,倒是他建议了我们将那些灌木花草移于一处,遮阴的遮阴,看花的看花,结果的结果。父亲说,不能当梁,不能充栋,现在遮阴将来可做寿材。

父亲说的亦真亦假,老人毕竟九十高寿。我知道父亲是舍不得那片绿色,用他的话说,看着满院的花红叶绿,出气都敞亮。父亲的话让我服气,朴素的道理中有着许多科学的含义,今天我们倡导生态宜居,绿色不正是回报了父亲小院一个富氧的小气候嘛。

甲午早春二月,周六逢五,是老家的集日,父亲早早出去买回了一颗核桃树苗和一把小锨,然后到屋里叫醒三岁贪睡的重孙克兢,祖孙俩刨坑埋树,浇水施肥,童叟间还念念有词:

克兢:太爷爷,种的什么树?

父亲:是核桃树。

克兢:太爷爷,为什么种核桃树?

父亲:核桃像人脑,吃了可以聪明。

克兢:太爷爷,他什么时候才结核桃?

父亲:等你上学的时候。

克兢:太爷爷,是不是吃了核桃,就不用上学了?

父亲:不上学就没脑子,没脑子会是瞎核桃,上学也是种树,人长大了就要像树一样的有用。

克兢:克克懂了。

院里是父亲一阵阵苍老的笑和克兢稚嫩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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