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无香

张爱玲曾有名言曰：“人生有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有刺，三恨红楼梦未完。”鱼肉含刺，觥筹交错中还需格外留神，这确实恼人；红楼未完也确实遗憾，也让不少红学家扼腕叹息，又忙不迭地作出各种揣想和续章。只有海棠无香这一“恨”，我倒以为是张爱玲小姐赞誉海棠花美、美至不屑以香味引人的另一种赞誉之辞。

无论是垂丝海棠、贴梗海棠、四季海棠或其他品种的海棠花开的时候都有一种矜贵的粉色；也许是没有扑面的香气，就算海棠盛放成霞，它的花色也自有一种向内的收敛之意，仿佛有万千情怀却不愿与春风诉说。“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这是一种极符合东方审美的花木，清寂自持。它的酽反而衬出它的静，正如胡兰成所说“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它的淡无香反而显出它的孤高别致。世上红艳绚丽的春花无数，它们大多肆意浪漫，也让人感到热烈的欢喜和哀矜；海棠却让人有一种“只恐夜深花睡去”的悠悠期待和怅惋。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也曾这样写过海棠，“昨日一来到热海的旅馆，旅馆的人拿来了壁龛里的不同的海棠花。我太劳顿，早早就入睡了。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孤旅之中的人能在凌晨看到海棠花开，应该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情呢？“如果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有时就会不由地自语道：要活下去！”川端康成如是对自己说。这个视美为生命的人珍视一切与美有关的时辰。美是亲近所得，邂逅所得，如果不曾认真凝视过一朵花的开放和凋谢，又如何理解生命里那些幽邃的、低回的、壮阔的美。川端康成最终以口含煤气管的方式离开了这个“花未眠”的世界，后世的震惊和揣测连绵不绝。我以为这个沉浸于自然之美的赤子如此选择也未尝不是他的一种自我完成吧。好似海棠花无香，人生难免诸多的遗恨；也只有无香未眠的花，它能在寂静的深心里一遍遍赞美着这残缺的世界，也一遍遍感受着他人和自己的死生。

去年的春天，一个素未谋面的网友在微博上留下只字片语，大有弃世之念头。许多人都在劝慰他，我想了很久后留了几句话：早上走在路上，看到桂花树还在长新枝桠。想到自己有一双红鞋，想到，多么美的一双鞋啊，要想再次穿上它来树下踩桂花粒，至少也要活到今年秋天啊。故事的后来是人们各自忙碌，大概忘记了路上海棠花开又海棠花谢。而在冬天，我看到这个网友拍摄下冬天北方冰雪覆着的浆果。

川端康成说，花在夜间是不眠的。人类需要睡眠，用以整理醒着的时分看见的那些美丽和感受到的心痛和遗恨。海棠无香，未尝不是一种敛藏和保全；朝生暮死的事物们呵，怪只怪它们过分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