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

今天下班经过邻居家门口，刚好邻居开门，看见我，说恰巧北流的朋友送了一箱荔枝，她一定要分一些让我拿回家尝鲜。捧着一大包还带着绿叶的鲜红荔枝，我回到家搁在餐桌上，边读闲书边吃。一会儿，荔枝皮和丁香小粒果核就堆了起来。

北流荔枝甜，肉厚核小。剥去皮，是白嫩晶莹的果肉，浆水流溢的果汁。这新鲜荔枝，让人唇齿之间甘甜芬芳。

记得十几年前出差到北流市下面一个乡镇，正是初春时节，在一个浓阴笼罩的农家院子打尖喝茶。这是当地乡村小学旁边的一个简朴农家，三四间瓦房，斑驳的土坯墙，一溜溜陈年的黑瓦。这岭南风格的农家老房子在新式的三层水泥楼林立的村庄里很不起眼。那棵荫蔽了大半个小院天空的绿树正是花期，银光闪烁，满树繁华。听这家老人讲，树是他的曾祖父修造房子时在光绪年间种下的，100多年了，有十多米高，六七个成年人才能抱过来。黑黢黢的树皮呈龟裂状，三条主干形成半圆形的树冠。枝条纷披下来，油绿的老叶子密密麻麻生长成一簇簇，枝梢上又生出柔嫩的叶芽。荔枝花是穗形的，没有花瓣，几个小花蕾组成一个花组，一个个花组又结成团团的花枝。茂密油光的绿叶，银白嫩绿的花簇，在院子里拥挤着。听主人讲，这老房子住着舒服，土坯墙有三尺厚，冬暖夏凉。早些年，院子里还有一口井，井水甘洌。入了伏天，从树上采摘一大捆荔枝搁在桶里，用井绳把一大桶荔枝放下水井，隔着桶浮在井水里，一个钟头后提起来，荔枝上挂了水雾，沁凉。这时荔枝熟透，香味纯正。一家人在树下围坐石桌，吃井水镇过的新鲜荔枝，在暑热天里真是享受。可惜这几年井水水位越来越低，村上也安装了自来水，老井废弃，吃不上甜井水镇过的荔枝了。

听主人讲，这棵树花期有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花如潮涌，引得蜜蜂赶圩般拥挤在花丛里，这光景每年都会热闹好久。这蜜蜂既有野蜂，也有养蜂人赶着花期卡车拉来的蜂群，聚到这里，就像一家人，他们也从来不去驱赶。等花期过了，养蜂人开着大卡车往北赶的时候，也会送几瓶荔枝花蜜给他们尝尝。说着，这家老人拿出一玻璃瓶蜂蜜给我们看。这蜂蜜琥珀色，打开瓶盖，散发出浓烈的荔枝花香，几只蜜蜂飞过来落在瓶盖上。老人说，这是几年前的花蜜，存放在谷桶里，一点儿没有变质。在北流，荔枝蜜是当做滋补品的，有荔枝花果的甘甜芳香，却无荔枝的热性，有补血理气的功效。主人一家老小出生在树下，生长在树下，这棵荔枝树也和他们的亲人一样。老人八十多岁了，还记得他小时侯，村里来了很多讲外路话的先生和学生，借住在村里的祠堂和大户人家里。他家也住进来几个学生。清早，学生在这树下教他写字。月光下，荔枝红了，先生和学生们来这院子里吟诗唱和。他跟在父母和哥嫂后面，摘来一大竹篓荔枝给先生和学生们吃。后来，我当地学校的朋友谈起来，才知道老人讲到的“讲外路话的先生和学生”，是抗战时期逃难到这里的江苏省一所高等学校的师生。当地乡民曾捐出祠堂村舍和粮食，提供给流亡师生国难时期办学。流亡师生在此办学，也培养了不少当地乡村子弟。那家老人还会用江浙口音吟诵几句诗文。

那次出差到北流，一路上见到大片的开花的荔枝树，可惜没有赶在结果的时候，没能吃到刚摘下的荔枝。每年5月中下旬，荔枝开始上市。桂林的街头，水果摊纷纷摆出不同品种的荔枝，用毛笔在水果纸箱上写上“妃子笑”、“挂绿”、“绿衣郎”之类的名称。有的年份，荔枝大丰收，大量的新鲜荔枝上市，两三块钱就能买一斤。五斤十斤地买回家来，一家人围在餐桌上吃荔枝也成了盛夏的一件乐事。中医认为荔枝性味甘酸、温，入肝、脾二经，有生津养血、理气止痛等功效，能治疗烦渴、呃逆、胃痛、疔肿等症。《本草纲目》中称荔枝“甘温滋润，最益脾肝精血，阳败血寒，最宜此味”。民间有用荔枝核治疗胃脘痛和疝气痛，盖因其性味干涩、温，入肝肾二经，可温中理气、止痛散结。

或许因为红颜冰清的外形，芳香甘美的滋味，荔枝从杜牧的“一骑红尘妃子笑”起，到引得苏东坡“不辞常作岭南人”，都有点儿难以言说的情味。白石老人在他的《自传》里记载了与荔枝的一段因缘。光绪三十三年，他在广西钦州旅行，正逢沿路荔枝树上结着累累果实，红绿掩映，非常好看。他以荔枝入画，红艳喜人。当地曾有人拿来许多荔枝来换他的画，被他引以为风雅之事。在钦州，白石老人还捧过一位歌女的场，歌女经常给他剥荔枝吃。白石写了一首纪事诗记荔枝和这位歌女：“客里钦州旧梦痴，南门河上雨丝丝。此生再过应无分，纤手教侬剥荔枝。”

光绪三十三年，也就是公元1907年，到现在转眼也一百多年了。那荔枝，和荔枝上市时节的纷纷细雨，依然似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