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法桐

初冬，环绕焦作市区龙源湖畔大片深密的人工树林，黄绿相间的树叶还稠，尚没有露出大脱落的势头。冬青、石楠、桂花和法国女贞等常青树不要说了，就是本地国槐和白杨树的老叶也硬而峥嵘。寒鸦归林时刻，暮色越来越浓，我独自散步，见一株远树火一样燃烧着，好似乌绿深处炭火正红。遥看其树冠和树色，仿佛是大别山里经霜的老枫香。此地，我的家乡，虽然古来物阜民丰，素有“太行山下小江南”的美名，可并没有沐霜变红的枫香树啊！好奇地奔过去近观，啊，原来是一棵硕大的法桐！

法桐乃法国梧桐的简称，正儿八经的学名是悬铃木。在我工作的省会郑州，也以行道法桐多而骄人。深秋时节，法桐树叶五彩斑斓，入冬变褐变干枯，被冷风撕碎了也迟迟不肯落去，但大多不会变红，更不用说似乌桕和枫香一样的浓烈深红。据说郑州的大小新旧街道，行道树栽种法桐，历年累计达30万株不止。上世纪70年代，《人民画报》曾以《绿满郑州》为题，报道以栽种法桐为主的绿化成就，郑州因此被冠以“绿城”的美誉。高大伟岸的法桐树，春夏时节似绿水涨满了街道空隙，大多数应时由绿变黄变枯，不会变红。仔细地说起来，郑州满城的悬铃木千篇一律，只有离我家不远的一所大学，其校园球场中间，有并排的法桐数十棵，则年年秋后由金黄摇身一变而艳红。这就是树的个性与自然的奇妙了。

南京和上海人却习惯将法桐叫梧桐。早几年，2011年开春，南京修地铁砍法桐树，曾引起轩然大波。类似的矛盾，在城市化进程和城市的改造升级中，其实各地都有发生。十几年前，郑州开始搞“四桥一路”工程，拓路修立交桥和高架路，主干道的花园路和金水大道相继有法桐被砍。原来双排大法桐被无情地斫去一行，市民与记者均感到心痛。郑州1954年成为河南省的省会，值六十年纪念时，新桐生长赶老桐，法桐蔚然又绿满郑州。去年，年逾八十的老市长动情回忆法桐引种到郑州的过程——当年，为绿化新郑州，主事的领导拍板选定以悬铃木为主做行道树，先是派人到南京和杭州采购树苗，供不应求的情况下，又派林业技术员去上海采购大批二球悬铃木的母条，回来就地繁育。当时的要求是“道路修到哪里，法桐树栽到哪里，绿化到哪里”。包括西郊的纺织基地，五六个大型棉纺厂的建设，也要求“基建竣工，绿化完成”。“绿城”美誉得来不易，法桐赢得“市树”的美名。

法桐属于高大乔木，粉白匀整的枝干高可摩天，美荫树冠大而浓密，帅气十足，最宜装扮城市。但是许久以来，法桐的来历来路颇有争议。比如，有篇《梧桐深深》的散文流布甚广。其中，作者借欧美友人之口，说法桐原产于中国云南。还有一说，我早前写一文《巴黎的树》时也援引过，认为早在王谢风流的东晋，中国园林就尝试种植法桐，它原产于华中的名山神农架。但其实都不对！法桐是标准的外来物种。如资料说，上海近代开埠时，“1887年法租界公董局年报记载，当时公董局拨现银1000两，从法国购买250株悬铃木和50株桉树，植于法租界码头、花园”。受此影响，1893年底，“公共租界的工部局董事会决定：批准订购200株法国梧桐，每株价约一两白银”，上海行道树正式开始移植法桐。而上海栽法桐固然是老资格，实际情形，倒是昆明市中心的翠湖后面，云南大学的老校园里，西式主楼“会泽楼”和中式建筑“至公堂”之间的大草坪上，四周海棠花围着一株拔地而起的“法桐王”，因为地广天高天蓝，印象里比上海和南京的大法桐都要大且丰满。那一次我被惊着了，看学子在大法桐下嬉戏、朗读，便默默地用了狮子搏兔之力把它摹画下来。

悬铃木或曰法桐是外来物种，分明已经被《中国植物志》确认。法桐来华，更早的历史考证，说天竺高僧鸠摩罗什曾经在陕西的户县修庙首栽悬铃木，当地曰祛汗树或净土树。巧的是，法桐来华也循丝绸之路开展，并且不止一路——西安、户县是陆路，上海算是海路。而云南昆明与越南及东南亚相邻，则是有名的南方丝绸之路。云南的植物爱好者说，19世纪后期，是法国传教士首先将法桐带到了昆明。现在昆明的行道树，最突出的外来大树，还是法桐和桉树。从张骞汉朝出使西域那时代开始，首先把葡萄、石榴等果树引种到中原，再就是美丽行道树法桐，东西方文化交流绵延不绝，互通有无，古老而常青的丝绸之路，两千年来一直延续与更新着中外交流丰富的内容。

市政建设和城市绿化在各地变化巨大，起伏波折，也走过弯路，法桐曾经是牺牲品。郑州人曾经改造和嫁接法桐、砍法桐。花园路当年拓宽改造，砍去法桐之后，又尝试栽种过栾树与冬青。但不行，别的树冠都不够大，不两年毅然又换成了法桐。春天来了遍栽法桐，光杆树苗落地入土便成活发叶，绿叶树头蓬蓬勃勃变大，一街两行，一株又一株似熊熊燃烧的绿火炬。不几年稍一修整，法桐的树形与树冠就齐整了。前年夏天开始，另一条交通要道文化路也开工改造，市政遵从民意，不再重复砍大树的鲁莽，而是精心保护数十年的老法桐。我由此特地去看热闹，并随手“街拍”，只见张牙舞爪的机器，在工人操持下小心破路开地沟，路面下一地好沙土，细似炒面的无比绵软的黄沙土。黄河之滨深厚的沙土带些许碱性，最宜法桐生长。法桐绿满城市，秋来五彩斑斓，个别灵秀者入冬骤然变殷红。为什么法桐树叶会变红？想来全靠那小环境干净空气好，清洁空气湿润而澄明。如果汽车尾气排放多，建筑工地的扬尘不断，行道法桐就不会变红。为了城市绿化和美化，为了法桐冬来变红，治理雾霾实应快快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