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那棵葡萄树
周宪卿发表于2015年07月10日17:57:22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葡萄树 老家 散文美文 周宪卿
老家院里有棵葡萄树,尽管长了30年,却没有想象得那么高大、粗壮,树上挂的葡萄也不算多。冬季,枝繁叶茂的葡萄树卸去“浓妆”之后,就会凸显出皱巴巴的树皮、虬曲向上的树干,好像一个老人高擎着的臂膀,又好像在诉说着它背后的一些故事。
1985年,县里传达上级调整产业结构精神,要建一个规模空前的葡萄酒厂,希望农民踊跃种植葡萄树。父亲动了心,他开始与村里有点文化、农活干得不错的伙计商量,讨论种植葡萄。讨论的结果是:决定试一试。
隔行如隔山,尽管父亲在小麦和棉花种植方面是能手,刚一接手葡萄种植,还是感受到困难和压力。当时县乡两级对农村种植技术的培训尚处于探索和起步阶段,政府号召鼓励得多,技术指导和资金支持力度很小,技术问题全靠自己钻研。再说,街坊邻居都是旁观者,你种植成功了,大家会哈哈一笑向你表示敬意;你失败了,那唾沫星子也会让你抬不起头来。父亲二话不说,买了两本介绍葡萄种植的书,包上书皮放在枕边,白天种地,晚上研读。不理解的地方,就与那几个志同道合的伙计研讨交流。
第二年,葡萄种植就进入具体实施阶段。挖沟、追肥、栽苗、浇水,埋水泥杆、拉铁丝、固定枝梢,疏花疏果、整形修剪。父亲是个有性格、有血性的人,有一种“干了就要干好、绝不落人后”的拼劲和韧劲。由于父亲的精心管理,葡萄的长势很好,次年就开始挂果了。尽管不多,但那分成功的喜悦还是让他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葡萄树就进入了高产期。
葡萄高产并没有给父亲带来多长时间的喜悦。县里的葡萄酒厂迟迟没有开建,父亲兴奋的脸上添了愁容。但他始终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县里不来收购,咱们自己去卖。编两个大一点的连体荆条篓,搭在自行车后座上,剪下的葡萄装进篓里,一个村一个村地沿街叫卖。虽然辛苦,但却换来了收入、维护了尊严。上世纪80年代末,农村的生活水平还不比现在,“万元户”是当时对有钱人的称呼,农村孩子买葡萄吃还是一种奢侈,消费人群少,葡萄就卖不上价,自己家又不具备贮存葡萄的条件。结果只有一种:那就是压低价格,卖完了事。如此一来,种葡萄的效益并不高,跟小麦棉花套种的收入基本相当。
跟父亲一块“上马”种植葡萄的家户,由于管理技术跟不上,挂果不多、效益不好,便陆续把葡萄树挖掉了。父亲不肯轻易认输,硬是咬牙坚持了两三年,直到身体出了毛病,无法下地干活才罢了手。没有父亲的管护,种植葡萄的效益便大打折扣,实在经营不下去了,1992年,他把3亩多的葡萄园拆除了。我回忆不出父亲当时的表情,可以想象,他内心的沮丧和痛苦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因为种葡萄、搭建葡萄园是父亲富裕家庭的梦想,为此他投入了太多的汗水和心血。
懂得父亲心思的当属母亲。拆除葡萄园时母亲要求留下一棵葡萄树,移栽到自家的院子里。父亲已经不能打理葡萄树了,但他可以拖着病重的身体看上几眼。那时母亲60岁,身体还比较硬朗,浇水、培土、除草、追肥便成了母亲的“家庭作业”。她甚至还在葡萄树的外围挖了七八个小坑,栽下几根从旧房上拆下来的小檩条作为竖柱,并在竖柱的上端高出头顶的位置横着绑几个木棍,搭建成简易的葡萄架。葡萄架搭好了,葡萄的长势却并不喜人。院子四周长的都是泡桐树,把院里的光线遮挡得严严实实,葡萄树生长在浓浓的树荫下,少了阳光的照晒和眷顾,枝梢生长缓慢,枝条相对纤弱,果挂得也少。
泡桐树成材之后,请人刨了去,葡萄树的生长环境才得以改善。妈妈似乎比以前更用心了,甚至找出父亲当年常用的劳动工具——果枝剪,学做一些疏枝定枝的活儿,并小心翼翼地把葡萄树的枝放在葡萄架上,再用线绳固定好,那活路干得有板有眼。葡萄树似乎也懂人的心思,疯了一样往上长。盛夏过后,滴溜溜的葡萄由小变大、由青到红,几天一个样。尤其是雨后,葡萄串上挂着晶莹的水珠,青翠欲滴,让人看在眼里、美在心里。晚饭时邻居们聚在葡萄架下,吃着饭、聊着天,说说农事桑麻,谈谈家长里短,一天的疲劳在笑声中消散,心中的不快在说笑中消失殆尽,那种放松、那种惬意用我拙劣的文字表达不出。眼看着就要吃上甜甜的葡萄了,谁料一场不期而遇的大雨夹杂着大风把葡萄架彻底刮翻,更为可气的是,葡萄树根部也发生严重撕裂。一段时间后,叶子、枝条和葡萄串便渐渐开始枯萎。
那年冬天,母亲说:“拿个斧子从根部砍了它,或许还能保一条命。真活不成,那也没办法,天意难违呀。”本来以为葡萄树在劫难逃了,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年春天它又顽强地长出了新芽、新枝。之后的几年,葡萄树年年都会长出些新枝,但毕竟是元气大伤,再也没有恢复到以前的水平了。
2013年秋天,母亲患脑梗塞,治愈后留下了后遗症:左手活动受限,左腿行走不便。母亲不再单独做家务,也不能打理葡萄树了。没有母亲的打理,老家的院里经常狼藉一片,杂草丛生,有的野草甚至蹿过了窗台,十分凄凉。一天,我用铁锨铲除葡萄树周围的杂草,母亲步履蹒跚地走到我面前,说:“这棵葡萄树,是你父亲栽的,年头可不少了。如果还能挂果,就留住,让大家尝尝鲜;不能挂果就刨掉算啦,30年了,也不可惜了”。
母亲的一句话,触痛了我敏感的神经,心里有些难受,但更多的是深深地自责:没有能照顾好这棵葡萄树。母亲心地善良,与人为善,性格柔弱,却从未向生活低过头。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个人生活,她从没有说过苦,更没有抱怨过子女。我没有想到的是,母亲居然把对父亲的绵绵思念默默地寄托在这棵葡萄树上。“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父亲和母亲阴阳相隔22年了,母亲对父亲的思念仍是悄无声息、没有停息。想到这里,我的鼻子一阵酸楚,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妈妈放心,我们一定会把这棵葡萄树管护好的”,我的嗓子再次哽咽。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父亲当年不辞辛苦栽培葡萄树的情景如在眼前。
家乡院里的那棵葡萄树,在父母的呵护下坎坎坷坷成长了30年,经历了这样、那样的风风雨雨,也见证了我家的发展与变化。我多想变成那棵葡萄树,深深地扎根泥土,孜孜地汲取营养,用苍劲的枝蔓撑起一片风景,用葱茏的枝叶回赠雨露的润泽,用甘美的果实报答阳光和大地的恩情。